斜阳西下。
扶苏心神恍惚地行走在大街上,一双剑眉紧紧锁住,透出浓浓的沮丧和惶然。
“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
“大河两岸沿途三百里,你随意找个地方打听。”
“上至士人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受陈县尊恩惠?”
“老朽说句不谦虚的话,没有西河县出钱出粮,北地郡便缴不上税赋、征不足徭役。”
“郡守对陈县尊偏私袒护,青睐有加,皆因其干才绝世无双。”
“得此能臣干员,乃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此言出自一乡老之口。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才不兴。”
“西河县的陈修德着实是个厉害人物,重农兴商,扶持百工,广纳贤才。”
“历数西北豪杰,陈修德当位列三甲,拔个头名都不过分。”
——此言出自一位行商。
“西河兴则北地兴,十数万庶民百姓衣食皆系于此。”
“你看大河上来往的商船,路上行走的马队,不都是奔着这里来的?”
“周边县城有名有姓的豪商坐贾,哪个不是跟着西河县沾光的?”
“陈县尊说了,独富不叫富,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
“额性子倔,这辈子很少服人。”
“可是对陈县尊,额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言出自渡口的一名挑夫。
毫无疑问,扶苏今天的行动非常不成功,或者可以说遭遇了全盘失败。
每个人都在述说着陈善的功绩和善举,赞赏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扶苏禁不住开始自我怀疑——眼见与耳闻,到底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
“公子,回府了。”
行至县尊府邸,一路上沉默寡言的赵承开口提醒。
“哦。”
扶苏叹息着摇了摇头。
天色未暗,府内已经点亮了一盏盏华丽的宫灯。
浓郁的酒肉香气随风飘散,诱的人口水直流。
一双美婢在头前引路,领着二人穿过幽深的庭院曲廊。
灯火辉煌处,四兽衔环的铜炉内汤水翻滚。
薄如蝉翼的肉片、青翠欲滴的果蔬一一摆开。
嬴丽曼夹了一筷子煮得发白的羊肉,在小碟里蘸上饱满的料汁,递到嬴政嘴边。
“父亲,您尝尝这胡麻酱。”
嬴政吞入口中慢慢咀嚼,情不自禁连连点头。
“香味醇厚浓郁,世间难寻。”
“彩!”
嬴丽曼笑着拿了一支削皮的黄瓜条,“此乃西域来的胡瓜,最是清爽解腻。”
“请父皇品尝。”
嬴政咔嚓咔嚓几口吃下去,不停地颔首表示满意。
陈善本想借机在老丈人面前卖个好,察觉到门外的脚步声,微笑着站了起来。
“妻兄回来啦。”
“快入席,锅刚刚烧热。”
“一起尝尝西河县的肥羊和千里之外的西域物产。”
嬴政侧眸打量片刻,就知道结果不出他所料。
“乔松,过来坐。”
“诺。”
二人入席后,侍女麻利的给他们添上碗筷和料碟。
嬴丽曼热情地展示了一番火锅的吃法,并亲手配好了蘸料放在案上。
浓香扑鼻的羊肉近在眼前,饿了一天的扶苏却显得兴致索然。
嬴丽曼小声嘀咕了几句,陈善递给她‘包在我身上’的眼神。
“来人,献舞。”
陈善拍了下手,随即献宝般说道:“老妇公和妻兄今日有眼福了。”
“县内新来了一批美艳胡姬,婀娜妩媚,舞姿曼妙。”
“请老妇公和妻兄品鉴。”
话音未落,一群身着轻薄纱衣,遍体金银玉坠的舞姬脚步轻盈地迈入宴厅。
叮——
一声清越的编钟敲击后,琴瑟笙笛依次奏响。
旋律初时如高山清泉,潺潺流淌。
胡姬也随之而动,粉臂轻舒,裙裾飞扬,宛如盛开的花朵般铺洒大地。
扶苏心中烦闷,自然无心观赏。
可他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猛地瞪大了双目。
站在身前的舞姬容颜俏丽,面覆红纱。
她伸出一只洁白无瑕的玉手,指尖轻颤,肩腰扭动间,万种风情尽显。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是好奇,又像在质询。
‘怎么是你?’
‘小郎君,又见面了。’
舞姬勾魂一笑,行云流水般飞旋跳跃,纱裙犹如一朵骤然绽放的红莲,花瓣层层舒展,令人目不暇接。
“雅!”
“太雅了!”
陈善兴致高昂,端着玻璃樽起身:“诸君共饮一杯,贺此良辰美景。”
说罢,他举樽一饮而尽。
扶苏死死盯着身前的舞姬,用眼神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舞姬轻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小郎君又为何在此呢?
扶苏正在斟酌措辞时,不想陈善举樽而来。
“妻兄,府中舞乐可堪入目否?”
“哪个胡姬合你心意,尽管说一声。”
陈善拍了下他的肩头,递去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扶苏惊惶地站了起来,生怕被南货店中邂逅的胡族贵女听到。
“妹婿。”
他左顾右盼一番后,压低声音问道:“这些胡姬从何而来?”
陈善大喇喇地说:“些许细枝末节,不足道哉。”
“曼儿是我夫人,你我便亲同兄弟。”
“凡是这府上的东西,只要妻兄看上了,修德必然双手奉上。”
“外面天寒露重,正好有貌美佳人,赠予妻兄暖榻。”
此时鼓乐由舒缓变激烈,舞姬柔软的身段极速旋转,纱裙上缀饰的金银叮铃作响。
扶苏半张着嘴巴,他知道对方一定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霎时间,尴尬和恼火一同从胸中涌起。
“妹婿!”
“君子不乘人之危,不欺于心,更不欺于人。”
“你可明白?”
扶苏大义凛然的言辞顿时打断了宴厅中舞乐靡靡的氛围。
众人诧异地转过头来,不知所以地望向他。
陈善愣了半晌,淡笑着问:“妻兄何出此言?”
“修德既不曾乘人之危,也未有欺心、欺人之举。”
“是不是有善鼓噪唇舌者,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来着?”
扶苏愤怒地指着在场的舞姬:“今日场中舞者气质脱俗,端庄优雅,出身必定非同一般。”
“若非遭受胁迫,怎会来你府中献舞?”
陈善又好气又好笑。
曼儿冰雪聪明,怎么会有如此愚钝刻板的兄长?
他语带讥讽地调侃道:“世人眼中,塞外胡族野性难驯,凶蛮残暴。”
“吾却使之温顺平和,能歌善舞。”
“此乃教化之功,亦是地方官吏职责所在。”
“妻兄不对我加以褒扬也就罢了,反而横眉竖目……实在令修德心寒。”
扶苏瞬间哑口无言,正欲反驳时,身旁传来一声轻咳。
“贤婿所言有理。”
“乔松,你坐下。”
“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嬴政淡淡地叱责之后,就目不斜视地继续观赏舞蹈。
扶苏的胸口却像被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丢人现眼……
我在父皇眼中,一直都是如此吗?
陈善悚然而惊。
大舅哥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被骂了一句吗?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差点掉金豆豆了。
你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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