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口谕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稍松了松力，却并未改变箭在弦上的态势。由吏部侍郎孙惟清、户部郎中钱益谦为首的“联合考成司”一行十余人，手持圣谕，浩浩荡荡开进了格物大学。孙惟清乃高拱门生，素以刻板严苛着称；钱益谦则与江南钱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行目的，不言自明。
考成司的到来，让格物大学的气氛瞬间凝重。孙惟清板着脸，要求调阅所有账册、物料登记、学生档案、项目文书，甚至包括教习们的薪俸记录。钱益谦则更“关心”实际成效，带着人穿梭于讲堂、工坊、仓库，目光挑剔，不时提出尖锐质疑。
“林大人，这购置泰西书籍、仪器的花费，是否过于靡费？于国于民，有何实效？”
“这些匠户子弟，每日耗费米粮，学习这些‘奇技’，产出何在？可能当赋税，可能御外敌？”
“所谓‘串连式水轮’，不过驱动一石磨，便吹嘘为利国利民，是否言过其实？”
面对种种责难，老周与王文轩按照林凡事先吩咐，不卑不亢，对所有账目、记录有问必答，解释清晰，材料准备得井井有条，一时竟让对方难以找到明显的疏漏。但孙惟清与钱益谦脸上并未露出丝毫缓和，他们深知，真正的突破口在于“实效”。
就在考成司众人认为格物大学不过是账目清楚、善于言辞，却拿不出真正硬核成果之际，林凡亲自来到了格物大学工坊区。
“孙大人，钱大人，”林凡神色平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诸位连日辛苦，核查文书固然重要，然格物之学，重在实证。今日，恰逢大学一项关键机件进行首次实测，可否请诸位移步一观，也好对‘实效’二字，有个更直观的评判？”
孙惟清与钱益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虑与好奇，遂点头应允。
工坊深处，一座用砖石垒砌、略显粗糙的基座上，安置着一个巨大的铸铁气缸，周围连接着管道、阀门，以及一个巨大的飞轮。这便是格物大学集中了最优力量，根据林凡提供的原理图和西方蒸汽机资料，历经无数次失败后，试制出的船用蒸汽机核心部件——高压气缸实验平台。石磊、韩文远等一批优秀学生，正紧张地做最后检查，脸上混合着兴奋与忐忑。
“此为何物？”钱益谦皱眉问道，在他看来，这笨重的铁疙瘩毫无美感可言。
“此乃未来铁甲舰之‘心脏’——蒸汽机之核心，高压气缸。”林凡淡然解释，“若此物功成，便可替代风帆人力，驱动数千料乃至万料巨舰，无风无潮，亦可劈波斩浪，日行千里。”
孙惟清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讥诮。日行千里？无风自动？简直是痴人说梦！
林凡不再多言，对老周点了点头。老周深吸一口气，高声下令：“点火！加压！”
炉火在气缸下方的炉膛内熊熊燃起，鼓风机嗡嗡作响。高温烟气通过精心设计的管道系统加热气缸内的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坊内气氛几乎凝固，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紧张的呼吸声。考成司众人大多面带不屑，等着看笑话。
突然，连接气缸的压力表指针开始轻微颤动，随即缓缓上升！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嘶鸣声，白色的水蒸气从排气阀喷涌而出！紧接着，那巨大的飞轮，在连杆的带动下，先是极其缓慢，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定地旋转了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回荡在整个工坊，沉重的飞轮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感持续转动，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地面的轻微震动，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与热量，还有那震耳欲聋却代表着工业力量的声响，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石磊激动地满脸通红，韩文远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所有参与其中的学子教习都眼含热泪。而孙惟清、钱益谦等考成司官员，则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们张着嘴，脸上的讥诮与怀疑早已被震惊与难以置信所取代。他们或许不懂其中原理，但那铁轮转动间蕴含的磅礴力量，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否认的！
这不再是图纸上的构想，也不是驱动石磨的小打小闹，这是真正能改变世界的力量！
林凡在一片轰鸣声中，走到孙惟清和钱益谦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孙大人，钱大人，此物尚不完善，距离驱动巨舰还需时日。但二位今日所见，便是格物大学所追求之‘实效’！便是自强运动所图之未来！若以此等力量，驱动艨艟巨舰，辅以巨炮，西夷帆船，可能挡否？”
孙惟清脸色变幻，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着林凡郑重一揖：“林阁老……今日所见，实乃……震古烁今！下官……受教了！”他虽立场保守，却并非完全不识货，这蒸汽机的力量，让他真正感受到了时代变革的浪潮。
钱益谦则面色灰败，嘴唇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来。他知道，凭借此等实证，林凡和格物大学，已立于不败之地。
蒸汽机的成功演示，如同一声惊雷，彻底扭转了考成司的态度。孙惟清在后续的考评报告中，虽仍指出一些管理细节可优化，但核心结论却对格物大学和林凡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尤其强调了蒸汽机项目的巨大潜力与战略意义。
这份报告呈送御前，皇帝览后，久久不语，最终对身边近侍感叹道：“林凡，真乃天赐我大晟之砥柱也！”他随即下旨，对格物大学一众参与蒸汽机项目的教习、学生予以嘉奖，并正式批准了“海防捐”的试行章程。
经此一役，朝中反对自强运动的声音暂时被压了下去，格物大学的地位更加稳固，皇家造船总厂的筹建工作也得以加速推进。
是夜，林凡府中。
顾莲舟看着虽疲惫却目光炯炯的夫君，微笑道：“今日格物大学之事，妾身已听闻。蒸汽轰鸣，金石为开，夫君总算可稍缓一口气了。”
林凡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莲舟，此乃一役之胜，远非全局之定。江南那些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见识了格物之威，下一次的反扑，只会更加不择手段。”
他望向南方，目光锐利：“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我们必须更快，更快……”
技术的利剑已初露锋芒，但围绕未来主导权的斗争，将更加残酷。林凡知道，他必须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中，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准备好足够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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