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号”(S.S. president)这座被誉为“浮动的钢铁城堡”的巨型邮轮,在1938年深冬的午后,缓缓挣脱了维多利亚港码头的缆绳。
低沉的汽笛声划破湿冷的空气,宣告着一段横跨太平洋的漫长旅程的开始。
三个女人——宁颖鹤、顾芷卿和舅妈。
挤在头等舱观景窗那厚重的玻璃后,脸庞紧贴着冰凉的窗面,眼中交织着离乡的怅惘和对未知彼岸的好奇。
码头上送行的人群和岸上熟悉的轮廓在蒸汽与水雾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被翻涌的灰绿色海水吞没。
她们久久不愿离去,仿佛想将那故土的最后一丝气息刻印在心底。
头等舱的世界是另一个宇宙。
深红色的长绒地毯从电梯口一直铺展到走廊尽头,奢华而静谧,踩上去如同陷入一片温暖的云朵,无声地吞噬了脚步声,隔绝了甲板上喧嚣的海风和轮机舱隐约的轰鸣。
这地毯,成了舅妈每日清晨的必经之路。
她总是习惯性地裹着柔软如云的埃及棉被单,赤足踩过这片殷红,走向套房里那扇巨大的弧形观景窗。
在那里,她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凝望着无边无际、变幻莫测的太平洋,一望就是好半天。
海天一色,只有偶尔掠过的海鸥和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影提醒着她,这并非静止的风景画。
“颖鹤,你说这船一天能走多少海里?”
舅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目光仍追随着海平线。
侍应生无声地将精致的银质餐车推入,上面摆放着飘散着热气的英式早餐:
煎蛋、培根、烤番茄、蘑菇和香气浓郁的锡兰红茶。
坐在洒满晨光的窗边沙发椅上,宁颖鹤放下手中那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泰晤士报》,她的侧影在光线中显得沉静而专注。
自从秦云的外语水平无情的碾压了小表姐的自尊后,她知耻而后勇,重新拿起英语书籍,现在的英文水平已经有很大的提升。
“根据昨天的航海日志显示,大约稳定在18节左右。”
她顿了顿,精确地换算道,想了想,继续说:
“换算成陆地的距离,就是一小时能走三十多公里。”
她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严谨。
而舅舅宁木若的早晨,总是从历史深处开始。
他身着熨帖的藏青色中式长衫,端坐在观景舱一角的藤编扶手椅上就像是回到了复旦大学的时光。
那本厚重的《资治通鉴》摊开在膝头,翻到了三国志的部分。
他读得极慢,时不时拿起一支削得尖细的红铅笔,像在省府秘书长办公桌上批阅文件一般在泛黄书页的边缘空白处,落下几行蝇头小楷的批注。
阳光穿过舷窗,在他已经有些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眉眼上跳跃。
早餐后,他常常会捧着书踱步到开阔的甲板,任由海风吹拂长衫的下摆。
望着眼前浩渺无垠的蓝色疆域,他会情不自禁地指点江山:
“你们看这浩瀚太平洋,其雄浑壮阔,气势磅礴,不正像当年曹操横槊赋诗时,眼中所见的长江天堑吗?
历史风云,沧海桑田,唯有这吞吐天地的气魄,亘古未变。”
他的话语里,总是带着将现实投射于历史的深邃感。
另一个仓房,顾芷卿则像一只好奇的猫,整个人几乎趴在窗沿,举着一副小巧的黄铜望远镜,兴致勃勃地追踪着几只海鸥俯冲、盘旋、捕捉浪尖碎沫的轨迹,然后看看正伏案写写画画的秦云,嘴角挂着孩子般的笑意。
年轻人在一起情不自禁时总会发生一些事情,在荷尔蒙和顾芷卿刻意的挑逗下,两人终于越过了那一步。
邮轮上的午后时光,被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四堂课”所分割:
舅妈在铺着绿绒台布的牌桌旁,耐心地向感兴趣的乘客传授着桥牌的技巧与策略。
洗牌、叫牌、出牌,清脆的碰撞声伴随着她温和的语音,是她在这动荡旅程中为自己和他人营造的一方宁静天地。
宁颖鹤带着她的计算尺、航海图和笔记本,在阳光充足、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一隅落座。
她计算着航程、速度、经纬度,记录着洋流和风向的变化,将辽阔的海洋转化为精确的数字与线条,这是她理解并驾驭这个陌生环境的独特方式。
顾芷卿则选择沐浴在带着咸味的海风里。
她半躺在舒适的帆布躺椅上,膝头摊开一本诗集或小说,有时是莎士比亚,有时是狄更斯,有时则是她正在构思的旅行札记。
墨水的痕迹在稿纸上晕染开,海鸥的鸣叫和波浪的韵律是她最佳的创作伴奏。
而宁木若的“课堂”总是设在船尾相对僻静的观景椅区域。
他会展开一张太平洋海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声音抑扬顿挫:
“你们知道吗?赤壁之战,周郎破曹,其决胜关键,就在于对水文气象的精准把握。
看这洋流走向,这季风规律,古之名将,亦需借天时地利之利!”
他随手掏出那个随身携带、封面磨损的小牛皮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从《资治通鉴》中摘抄的三国军事谋略、地理分析和人物评点。
舅妈有时会笑着打断:“木若,咱们漂洋过海是去享受生活,不是来听你讲古战场的,聊点轻松的吧!”
宁木若却总是兴致勃勃,仿佛那些千年前的智慧在眼前这片大洋上熠熠生辉:
“轻松?你听听这个——诸葛亮草船借箭,那可是最早将气象预报应用于军事的经典案例!这难道不有趣吗?”
当然,旅程并非总是风和日丽。
1938年12月29日,一个沉闷的午后,当收音机里突然刺耳地传出汪精卫在河内发表“艳电”,公开响应日本近卫声明、鼓吹对日妥协的消息时,整个头等舱沙龙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空气瞬间凝固,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议论和愤怒的斥责。
宁木若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个箭步冲到收音机前,仿佛要抓住那个背叛的声音。
他一把抓起沉重的木质外壳收音机,手指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脸色铁青,声音嘶哑地吼道:
“汉奸!无耻之尤!
我就知道!当年在东京留学时,观其言行,就看他不是个东西!
道貌岸然,内藏奸诈!”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受伤的雄狮,猛地指向旁边报纸上汪精卫那张道貌岸然的照片,引经据典,字字泣血:
“《资治通鉴》有云,‘临难不屈,节也;见利不亏,义也’!此乃忠臣节义之本!
他倒好,国家危难之际,不思报国,反屈膝事仇,摇尾乞怜,公然卖国求荣!
他连吕布都不如,吕布尚知‘三姓家奴’是奇耻大辱,汪逆这是要遗臭万年!”
舅妈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捧上一杯滚烫的浓茶塞到他手里,声音带着颤抖和恳求:
“好了好了,木若,消消气,快喝口茶顺顺!
当心你的血压啊!你现在已经不是省府的秘书长了,咱们现在是在海上,在去美国的船上!
今年咱们主要的任务是照看小外孙子!
这些国家大事,咱们也操心不了,别气坏了身子!”
她试图用日常的关切将他从暴怒的漩涡中拉回。
但宁木若的怒火岂是轻易能熄灭的?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胸膛剧烈起伏:
“你们知道吗?当年三国时,吕布反复无常,朝秦暮楚,就被天下人骂作‘三姓家奴’!
现在这个汪精卫,他……他这是要做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是比吕布更甚的国贼!国贼!”
他的话语充满了历史的沉重感和现实的切肤之痛。
宁颖鹤紧抿着嘴唇,默默地将一份刊载着国际社会反应的美国报纸递到舅舅手边,冷静的目光中透着忧虑和支持。
顾芷卿则轻轻走到舅舅身侧,用温暖的手掌按住他因激动而绷紧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那一晚,宁木若破天荒地没有翻开那本几乎从不离手的《资治通鉴》。
船舱内气氛凝重,他与两个姑娘——沉稳的颖鹤和感性的芷卿,低声讨论着愈发危急的时局。
昏黄的台灯下,他摊开一张世界地图,手指沉重地划过太平洋区域:
“你们看,日本在亚太步步紧逼,欧洲那边希特勒的气焰也一日高过一日,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我们这次赴美,恐怕不仅仅是避难探亲那么简单,未来……”
忧虑的话语尚未完全展开,就被端着餐盘进来的舅妈打断:
“吃饭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吃饭!
船上的厨师说今天的安格斯牛排火候难得这么好,再不吃就老了!”
她用食物和家务的烟火气,强行将话题拉回当下这艘漂浮的方舟之内。
而秦云,这位敏锐的观察者和信息收集者,则几乎将自己钉在了邮轮的电报室和报刊阅览室。
他的舱房与其他人的舒适截然不同,更像一个战时情报站。
桌上、床上、甚至地板上,堆满了各种语言的报纸——英文的《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中文的《大公报》剪报,还有一沓沓刚刚从电报室接收或发出的电文稿。
舱壁上用图钉固定着几幅手绘的图表:
太平洋军事态势图、主要国家经济指数趋势图、甚至还有几支股票的K线草图(这些是根据报纸信息手绘的)。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和一丝焦虑的味道。
“云哥哥,歇会儿吧!我给你带了热牛奶和刚烤好的司康饼。”
顾芷卿端着托盘轻轻推门进来,看到秦云又正伏在堆满文件的桌案前,就着台灯的光亮,全神贯注地翻译着一份字迹潦草的密电码本,旁边还摊开着英汉字典和地图。
秦云闻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因过度用眼而有些泛红,但看到芷卿,还是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芷卿,你来得正好。快看这个,”他指着桌上的一份电报译稿和摊开的报纸。
“路透社刚来的消息,结合《华盛顿邮报》的这篇分析,美国海军部正在加速向珍珠港增派舰艇,太平洋舰队的演习频率和范围都在扩大。
罗斯福总统对远东的态度,明显更趋强硬了。”
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报纸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地图上复杂的标记,手指在地图上珍珠港和西太平洋诸岛的位置反复比划着,语气凝重。
宁木若这些天也常常踱步到秦云这间“作战室”般的舱房。
一老一少,一个捧着线装的《资治通鉴》,一个看着最新的《时代周刊》和财经报表,围绕着历史循环、现实危局、国际博弈、经济趋势展开激烈的讨论,常常持续到深夜。
舅妈有时过来送宵夜,看着满墙的图表和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
“你们两个啊,一个钻在几百几千年前的故纸堆里找答案,一个盯着外国的报纸电报看风向,说来说去都是打打杀杀、涨涨跌跌,能不能说点咱们娘们儿听得懂的?
这船上的爵士乐队晚上在舞厅演奏,多好听!”
她的抱怨里,充满了对和平日常的渴望和对家人陷入忧思的心疼。
真正的考验在12月28日不期而至。
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骤然变脸,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压到海面,狂风裹挟着咸腥的雨点疯狂抽打着船体,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
起初是轻微的摇晃,很快演变成剧烈的颠簸。
巨大的浪头像墨绿色的山峦,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撞击着“总统号”钢铁的身躯,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整艘船在风浪中痛苦地呻吟、震颤,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宁木若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扑向书桌,用最快的速度,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将他视若珍宝的那套《资治通鉴》仔细收好,装入特制的防水樟木书箱,并用绳子牢牢固定。
对他而言,这承载华夏千年智慧结晶的书卷,其安危甚至重于自身。
舅妈则完全被剧烈的晕船击垮,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宁颖鹤和顾芷卿强忍着自身的不适,轮流守在她床边,用冷毛巾为她敷额,喂她喝一点清水,轻声安抚。
然而,即使在船只倾斜角度大到令人站立不稳、物品在舱内叮当作响滑落的危急时刻,宁木若仍然坚持要打开那台用电池的收音机,试图在嘈杂的电流干扰声中捕捉关于国际形势的最新消息。
秦云更是展现了他性格中坚毅果敢的一面,他穿上雨衣,不顾劝阻,毅然冲出摇晃的舱门,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和劈头盖脸的冰冷暴雨,跌跌撞撞地冲向位于上层甲板的电报室。
——他必须第一时间获取外界的信息,尤其是关于远东和欧洲局势的动向。
这关乎他对未来的判断和可能的行动。
虽然他知道战争和股市的走向,但是,蝴蝶的翅膀都会引发一场飓风,何况是他已经从很多事情上扭转了一些历史和战争的走向。
当风暴达到最猛烈的顶峰,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连最勇敢的水手都面色凝重时,宁木若却扶着舱壁站稳,望着舷窗外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突然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与亢奋的语气大声说道:
“你们知道吗?!当年三宝太监郑和率领无敌舰队七下西洋,穿行于南洋、印度洋的惊涛骇浪之中,所遇的风暴,其凶险猛烈,定然远胜今日!
先辈尚能劈波斩浪,宣威异域,我等后辈,岂能被这小小风浪吓倒?”
这番话在狂风怒涛中响起,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豪迈与悲壮,让处于极度紧张和不适中的众人,在崩溃的边缘又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和力量。
这或许正是他面对不可抗力的精神支柱——将个人置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
1939年1月9日,清晨。
经历了近一个月的航行、历史风波的冲击和自然风暴的洗礼后,当洛杉矶港那标志性的圣佩德罗湾防波堤和远处城市朦胧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清晰地浮现在海平线上时,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弥漫在众人心头。
——是抵达的释然,是离乡的怅惘,更是对未知新生活的忐忑与期待。
宁木若长久地伫立在观景窗前,望着那片陌生的新大陆,手指轻轻拂过随身携带的樟木书箱。
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海风,郑重地、缓缓地合上了那本陪伴他整个航程、记录了他无数批注与思绪的《资治通鉴》。
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仪式的终结,也像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启宣言。
他将目光投向岸上,那里有他需要重新理解和应对的现实。
秦云也合上了他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画满各种符号与分析的笔记本,迅速而有序地开始整理桌上散乱的文件和电报稿。
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洛杉矶对他而言,不是终点,而是信息战场和资本博弈的新前线。
舅妈则带着几分不舍和更多的成就感,收拾着散落在小圆桌上的扑克牌。
这段航程,让她的桥牌技艺突飞猛进,成了头等舱小有名气的牌手,这小小的社交技能或许是她在新环境中立足的依仗呢。
宁颖鹤仔细地将她的航海日志、计算稿和绘制的海图叠放整齐,这些精确的记录是她理解世界的理性工具。
顾芷卿则小心翼翼地将她在船上写下的诗稿、随感和素描收进一个绣着兰花的锦囊里,这些感性的文字和画面,是她对这段不平凡旅程最私密的珍藏。
“总统号”巨大的船体缓缓驶入港湾,鸣响抵达的汽笛。
这艘浮动的钢铁城堡,承载着一船人的悲欢离合、家国情怀和对未来的憧憬,终于停泊在了新世界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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