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温泉度假村被精心布置过,彩灯在微凉的秋风中摇曳,映照着宾客们言笑晏晏的脸庞。
秦云穿梭在人群里,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应付着各方的祝贺。
然而,他没想到顾长松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宁秘书长过来了!”时,秦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惊讶所取代。
“舅舅?”
秦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蓝田匆匆一别,他与舅舅宁木若便再未谋面。
时局波谲云诡,各自都仿佛被无形的浪潮推着,身不由己。
他忙敛了心神,招呼上沉稳的顾长松和历泞等几个人,快步穿过喧闹的人群,迎向大门。
宁木若一身熨帖的深色中山装,负手而立,并未立刻步入会场,而是驻足在入口处的回廊下,目光沉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座新修的度假村。
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引来的温泉水在石渠中汩汩流淌,氤氲着白汽,与远处秦岭深黛的轮廓相映成趣,匠心独运中透着一份难得的雅致。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对着迎上来的秦云颔首道:
“云儿,几个月没来,你这些厂矿就有了这么大的规模了。
特别柏油马路和你这温泉度假村,真是别有心裁。
匠心独具,闹中取静,怕是南京城里,也难寻出几处这般精巧的去处了。”
秦云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却也带着几分尴尬,连忙摆手:
“舅舅谬赞了。
这里的温泉还是朵朵和芷卿她们发现的,园子的构思、营造,多是多多和几位懂行的朋友操持的心血,我不过出钱出力罢了。
您要是喜欢,以后公务烦累了,随时来这儿歇息,温泉最能解乏。”
他侧身引着宁木若往里走。
宁木若脸上的欣赏之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无奈。
他轻叹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秦云耳中:
“我怕是无福享受喽。
如今省府改组尘埃落定,孙蔚如将军接掌了省政府主席的印信。
孙将军为人,与我相处倒也算得上融洽。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官员面孔。
“西安那场风波之后,陕西军政两界,多少人都认定了我是孔宋一系。
面上客气,心底里终究有一层隔阂。
这‘面和心离’四个字,如今体会得尤为深刻。”
秦云心中了然,西安事变后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与微妙平衡,舅舅身处漩涡中心,压力可想而知。
他低声宽慰道:
“舅舅,世事难两全。
西安那场惊天巨变,您能在其中斡旋,最终达成那样的局面,已属不易,堪称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吧。”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也带着几分对舅舅当时处境不易的理解。
说话间,已走入一处相对僻静的园林小径。
宁木若见随从和秦云的心腹都默契地落后了几步,只余下几名贴身卫兵和秘书在远处警戒,便也放低了声音,神色变得异常郑重:
“云儿,有些话,憋在心里许久。
今日见了你,倒想一吐为快。”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灯影。
“其实,宋夫人和委员长离开西安前,曾单独召见过我。”
秦云心头一凛,屏息凝神。
“夫人问我,”宁木若的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
“这陕西省府主席的位置,可愿担起来?”
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
“我当场便婉拒了。
我深知,那件事之后,再坐上那个位置,我将无颜面对三秦父老,也无颜面对那些并肩多年的同僚。
省府主席?那位置如今是烈火烹油,坐在上面,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宋夫人私下里还对我说了一件事。
她说,她曾亲口向张少帅承诺,定会护他周全。
但……”
宁木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
“她对杨主任当时反对立即释放委员长的态度,是极为愤慨的。
张少帅之所以执意要亲自护送委员长返回南京,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承诺的践行,想保全身后那些追随他起事的将士;
另一方面,我猜,他也担心若由杨主任主导后续,中间会再生出难以预料的变故。只是,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无限的惋惜与无奈:
“谁曾想,少帅这一去,便被扣押,如今送往溪口‘学习’,形同软禁。
杨主任也被迫‘出国考察’,远离故土。
以委员长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杨主任他……恐怕凶多吉少啊!”
“只要他识时务,安安稳稳待在国外,莫要再回来,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秦云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激愤。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这种话私下议论已是犯忌,何况对象是委员长。
他连忙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转换了话题:
“舅舅,只是……杨主任的性子,恐怕未必肯听您的劝告吧?”
宁木若沉重地点点头,眉宇间郁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是啊,他性子刚烈。
现在……也只能先这样了。
时也,命也。”
他摆摆手,似乎不愿再深谈这个沉重的话题,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秦云见舅舅心情有些沉闷,便说:
“舅舅,金矿今天炼成了两块五十两的金砖!”
“哦!”宁木若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我让卫队已经在打造一个保险库,今后所产的金锭就先保管在那里,如果舅舅需要随时可以取用!”
宁木若松了一口气,挥挥手:“我能有什么用,这次采购花的钱已经补足了,以后采购材料你自己和你翟叔说就行。
我一个政府官员,能有什么用钱的地方!”
宴会厅里,欢送会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美酒佳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然而,在人群中心,今晚的主角之一宁颖雁,虽然强颜欢笑,应酬着宾客,眉宇间却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云。
她的目光不时飘向父亲和表弟秦云密谈的方向,心事重重。
这场庆祝兼欢送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在宾客们微醺的告别声中渐渐散去。
喧嚣褪去,只留下满庭的杯盘狼藉和清冷的月光。
待最后一批客人离去,宁木若并未急着离开。
他将秦云、克里森和宁颖雁唤到了度假村深处一间布置雅致、远离喧嚣的书房里。
檀香在紫铜香炉中袅袅升起,更衬得室内一片寂静。
宁颖雁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忧虑:
“爸,我托南京的同学咨询了去美国办理签证的事。
同学回话说,现在华人办理赴美签证,非常非常困难。”
她秀丽的眉头紧蹙:
“我自己也查阅了美国的法律条文。1882年那个《排华法案》到现在还有效!1924年又出了新的《移民法》,里面更是明确把中国女性归入了‘禁止入境类别’……”
她抬起眼,望向父亲和克里森,眼中充满了不安。
“我担心,我可能根本拿不到签证,连美国都去不了。”
宁木若的目光落在女儿焦虑的脸上,带着父亲的怜惜,随即又转向她身边一脸紧张和关切的克里森。
他沉稳地开口:
“签证的事,你不必太过忧心。
我已经托了孔院长帮忙。”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克里森脸上停留片刻,才继续说道:
“孔院长昨日亲自打电话告知我,他的长女孔大小姐已经亲自出面去为你办理相关手续了。
等你动身路过南京时,记得去拜会一下孔大小姐,当面致谢。
这次也算认识一下,以后……恐怕麻烦人家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语气平和,却透着一丝深意,又补充道:
“说起来,孔大小姐年纪比你还小一岁呢。”
宁颖雁闻言,并未立刻展颜,反而更加迟疑。
她下意识地看向克里森,碧眼深眸的爱人脸上满是关切,但这并不能完全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爸,”她声音有些低落:
“我现在……真的有些犹豫,不太想去美国了。
不只是签证难,我听说……听说那里的人对中国人……态度很不友好,充满了歧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未知的恐惧和对故土的眷恋。
“dear Ning(亲爱的宁)!”
克里森急迫地跨前一步,急切地想要打消爱人的顾虑。
他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与热切,双手下意识地比划着: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对你的爱,是发自内心,比黄金还要纯粹!
我从小是跟着我的外祖母长大的,她拥有印第安血统!
在加利福尼亚美丽的棕榈泉,拥有一片广袤的农场!
那片充满阳光和希望的土地,是她打算留给我的珍贵遗产!”
克里森的语气带着一种急于倾诉的激动:
“我亲爱的外祖母,她非常、非常喜爱中国!
她痴迷于中国精美的瓷器,赞叹你们令人惊叹的美食,更向往着那片神秘东方的智慧。
她常常对我说,中国是一个拥有着难以想象的悠久历史和深邃智慧的国度,你们的艺术、文学、哲学、道德伦理……都有着令人着迷的伟大传统!
你知道吗?正是深受她的影响,我才如此向往东方,最终踏上了这片土地!”
他深吸一口气,深情地凝视着宁颖雁:
“我已经告诉了她关于你的一切,关于我们的爱情!
是她!是她非常渴望能见到你,亲爱的宁!
她绝对、绝对会张开双臂欢迎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向你保证!我用我的生命和信仰保证!”
看着克里森激动而真挚的样子,秦云心中百感交集。
他理解表姐的恐惧,也明白克里森的真诚,但他更清楚现实的冰冷。他轻轻拍了拍克里森的肩膀,目光却看向宁颖雁,语气带着现实的沉重:
“克里森,你的真心,我和舅舅都看在眼里。
但是,你也必须承认,你的国家,现在从上至下的法律和社会风气,都在排斥、歧视中国人。
表姐若以中国新娘的身份踏上美国的土地,她将要面对的困难,远不止语言和文化的隔阂。
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那种写在法律条文里的不平等,会像无处不在的荆棘,刺痛她的每一天。”
秦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感。
“人心里的成见,有时候就像一座沉重无比的大山,任凭你如何努力、如何真诚,都难以撼动分毫。”
“我相信!”
克里森猛地挺直了胸膛,碧蓝的眸子里燃烧着近乎执拗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银质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心,高高举起。
目光坚定地扫过宁木若、秦云,最后深深定格在宁颖雁含泪的双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庄严地说道:
“I swear to God! (我对上帝起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以主的名义,我发誓!
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去爱护宁、保护宁!无论前方是狂风暴雨,还是世人的冷眼与刁难,我都将与她并肩而立,共同承担!
一起迎接上帝赐予我们的考验与磨难!此心此志,will never change until death! (至死不渝!)”
他那铿锵有力、带着宗教般虔诚的誓言,让书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秦云下意识地看向舅舅宁木若。
只见这位经历了宦海沉浮、看透世情冷暖的父亲,此刻脸上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对女儿远嫁万里的不舍与爱怜,有对异国他乡未知风险的深深忧虑,但最终,在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深处,似乎又燃起了一丝对女儿未来幸福的渺茫期盼。
那期盼,微弱却执着,如同寒夜里的烛火。
秦云看着舅舅的神情,心中暗暗长叹一声。
他深知,这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嫁女的担忧,更是一个身处乱世的中国父亲,对女儿即将踏入一个充满系统性歧视国度的无力感。
满清的无能与屈辱,使得积贫积弱的中国人在国际上备受欺凌,这种歧视甚至被堂而皇之地写入了西方强国的法律!
这种屈辱和偏见,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延续漫长的一百多年。
即便在遥远的未来,当中国已然崛起,经济、政治、军事力量足以傲视群雄之时,那份植根于某些人心底深处的傲慢与歧视,也如同顽疾,难以根除。
表姐此行,究竟是福是祸?
秦云感到一阵茫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她在异国他乡筑起一道金钱的后盾,留一条回家的退路。
“姐,”秦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到了美国,安顿下来后,立刻以自己的名字在当地银行开一个账户。
每个月,我会吩咐集团的财务,准时往你的账户里汇入五万美元。”
他看到宁颖雁震惊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继续清晰地说道:
“这笔钱,你无需有任何负担,只管自由支配。
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你一个电话,一封电报给方芸,或者直接给我,家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的退路!”
“小云……”
宁颖雁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巨大的感动和离别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几步上前,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秦云,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声音哽咽,反复呢喃着:
“谢谢……谢谢你……小云……”
秦云轻轻拍着表姐的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郑重:
“姐,别谢我。
这钱,本就是舅舅在‘秦氏集团’所持股份的一部分分红。
我只是遵照舅舅的意思,代为保管和运营。
如今你远行,这正是该用的时候。
是舅舅嘱咐我的,你应该谢谢舅舅的一片慈父之心。”
宁颖雁闻言,从秦云怀中抬起头,脸上犹带泪痕,娇嗔地轻捶了秦云一下,随即转身,带着无限孺慕之情,投入了父亲宁木若的怀抱:
“爸……谢谢您!”
声音里充满了依恋与感激。
宁木若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女儿,宽厚的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
他抬眼看向秦云,眼中满是赞许与欣慰,脸上露出了今晚难得一见的、真正舒展的笑容:
“云儿说得对。
无论你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累了,想家了,随时回来!明天你妈妈和颖鹤要过来送你......你别太难过 ,免得你妈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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