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影水电站巨大的混凝土坝体横亘于两山之间,拦蓄的河水在泄洪道口翻涌出雪白的浪花,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
涡轮在谷地震颤,发出低沉而恒久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搏动的心脏。
这声音,对于电站的中国员工们而言,已从最初的陌生噪音,化作了流淌在血液里的熟悉节奏。
经过数月不分昼夜的磨合与操练,电站的中国员工们已然褪去了最初的生涩与紧张。
他们穿梭在轰鸣的机房、高耸的闸门、复杂的控制室之间,动作娴熟,眼神专注。
阀门开合的时机、仪表盘上细微的读数波动、备用机组的切换流程……
这些曾需外籍工程师手把手教导的关键操作,如今已化作他们肌肉记忆的一部分。
“他们进步的速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克里森靠在主控室的栏杆上,望着下方忙碌的身影,由衷地对身旁的秦云感慨道。
这位来自美国的工程师,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秦,我敢以我祖母的苹果派发誓,这一批工人是我职业生涯中见过最坚韧、最专注、最具上进心的一群人了。
他们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不怕脏累,仿佛每一滴汗水都是为了浇灌某个更宏大的目标。”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一个身形瘦削、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身影上。
“特别是那个小伙子,姜辰祥。他不仅学得快,甚至能跟我用简单的英语交流了,还会帮其他工友翻译操作手册上的关键术语。”
姜辰祥,这个名字在秦岭机械厂和水电站的圈子里,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勤奋学徒的代名词。
而是大多数东北人的一个缩影。
他像一颗深埋于冻土、却在春日里顽强破壳的种子,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过往,在这里寻找着生长的力量与复仇的微光。
时间倒流回1931年深秋的东北。
沈阳城头的硝烟尚未散尽,“九一八”事变的耻辱与愤怒已如野火般在东北大地上蔓延。
在辽宁抚顺,年仅十七岁的高中生姜辰祥,和千千万万东北青年一样,胸中燃烧着对入侵者刻骨的恨。
他的世界原本简单而温暖:
严厉却慈爱的父亲在抚顺平顶山的矿上做工,母亲操持着清贫却温馨的家,姐姐温柔娴静,弟弟、妹妹活泼好动。
然而,这一切都在1932年9月那个黑色的日子被彻底碾碎。
9月15日,以梁聚富为首的辽宁民众抗日自卫军,如同黑夜中的闪电,突袭了日军在抚顺的重要据点——平顶山配给站。
熊熊烈火吞噬了日军的物资仓库,自卫军战士的怒吼与枪声撕破了寂静的夜空。
次日,他们又袭击了杨柏堡采碳所,几名耀武扬威的日本监工倒在了复仇的子弹下。
这狠狠的一拳,打在了侵略者狂妄的脸上。
然而,“睚眦必报”早已刻入了侵华日军的骨髓。
他们需要一场血腥的“膺惩”来震慑所有敢于反抗的中国人。
9月16日,大批全副武装的日军如蝗虫般扑向平顶山村。
刺刀的寒光驱赶着惊恐的村民和矿工,无论老幼妇孺,都被强行驱赶到村西的一片洼地。
绝望的哭喊声、日军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随后,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密集而冷酷的机枪扫射声、手榴弹的爆炸声……
一瞬间,三千余手无寸铁的百姓:
矿工、农夫、小贩、老人、抱着婴儿的母亲、懵懂的孩童被屠戮,空气瞬间被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填满,温热的血浸透了初秋微凉的泥土,汇成暗红粘稠的溪流,无声地诉说着人间至惨。
洼地已成人间屠场,尸骸枕藉,惨不忍睹。
然而,恶魔的“工作”并未结束。
戴着白手套的日军军官冷漠地挥手下令,端着上了刺刀步枪的士兵们,如同机械般踏入尚有余温的尸堆。
他们面无表情地翻动着同胞的遗体,用刺刀精准地刺向任何一丝微弱的呻吟或抽搐。
冰冷的钢铁穿透胸膛、挑开肚腹,连蜷缩在母亲冰冷怀抱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
这并非战斗,而是彻底的、有组织的灭绝。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内脏破裂的气息。
翌日,当第一缕惨淡的阳光试图穿透笼罩平顶山的死亡阴云时,另一群人出现了。
他们并非军人,而是被日军驱使而来的朝鲜浪人。
他们沉默地、近乎麻木地执行着令人发指的任务:
将堆积如山的尸体拖拽、集中,泼洒煤油点燃;
用铁锹铲起生石灰,厚厚地倾倒在暗红发黑的血污之上,试图掩盖这滔天罪行的痕迹。
焦臭味、石灰的呛鼻气味,混杂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形成一种地狱特有的、令人永世难忘的恶臭。
平顶山村四百余户,几乎被连根拔起,炊烟断绝,只余下焦土、灰烬和刺目的白。
就在这片死域边缘,一个少年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十七岁的姜辰祥,因为探望舅舅而侥幸逃过一劫。
当他跌跌撞撞跑回已成废墟的家时,等待他的只有父母、姐姐、弟弟冰冷僵硬的残躯,以及舅舅那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的、布满血丝和泪水的双眼。
没有时间哭泣,巨大的悲痛瞬间冻结成刻骨的仇恨,深埋心底。
舅舅用布满老茧和颤抖的手,将家里仅存的、带着体温的十几块大洋,死死塞进姜辰祥怀里。
“娃啊……”
舅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搂住外甥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
“东北、辽宁,呆不成了!
平津……怕是也悬!
跑!往远了跑!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给老姜家……留颗种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姜辰祥的心上。
“记着!你是平顶山的娃!
这血海深仇……刻进骨头里!死也不能忘!”
寒星闪烁的深夜,舅舅将他托付给营口一个沉默的打渔亲戚。
小船在冰冷漆黑的海面上颠簸,驶向葫芦岛。
姜辰祥紧握着那几块大洋,像握着滚烫的炭火,回头望去,故乡的方向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和鼻尖萦绕不散的、来自地狱的焦臭与血腥。
舅舅最后那番话,在他耳边反复轰鸣,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在混乱的葫芦岛码头,姜辰祥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茫然四顾。
命运之手将他推入了一群同样背井离乡、神情悲愤的流亡学生之中。
他沉默地跟着他们,一路风餐露宿,穿越战火与饥荒,最终抵达了相对安稳的大后方——西安。
在这里,秦岭机械厂招工的告示,成了他生命新的锚点。
主事人顾长松,一个面容刚毅、眼神深邃的中年汉子,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眼神却像淬火钢钉般锐利又隐忍的少年,点了点头。
在震耳欲聋的机床轰鸣声和弥漫的金属粉尘中,姜辰祥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也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那沉重过往的人。
在那里,他向顾长松讲述了平顶山,讲述了那洼地里的血,那刺刀下的补戮,那焦臭与石灰……
顾长松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烟斗许久未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仿佛承载了整个东北的苦难:
“唉……咱东北来的,哪个心里头不揣着血海深仇?
小鬼子欠下的血债,罄竹难书!”
他用力拍了拍姜辰祥瘦削却已显出硬朗线条的肩膀,目光如炬:
“娃,在这儿好好干!
把本事学到手!把拳头攥紧!
现在要忍,像这秦岭的石头,沉住气!
但记着,忍,是为了有朝一日,咱们能堂堂正正打回老家去!
用咱们造出来的枪炮,用咱们学成的本事,给死难的亲人,给千千万万的乡亲,报仇雪恨!”
顾长松的话,点燃了姜辰祥心中那团被深埋的火焰。
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别人休息,他在擦拭机床;别人闲聊,他在琢磨图纸。
他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吃苦耐劳的劲头,很快引起了水电站美国工程师克里森的注意。
克里森欣赏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的聪慧和专注,不吝啬地教他操作复杂的进口设备,解答他的疑问。
姜辰祥的英语口语在磕磕绊绊中飞速进步,成了没有翻译时工友和工程师之间沟通的桥梁。
经过克里森的推荐,姜辰祥成了水电站的负责人。
在他的带领下,水电站的工作热情和学习进度令三位美国工程师都觉得惊讶。
然而,更让顾长松惊讶的是姜辰祥的另一个请求。
一次从西安城回厂,顾长松除了带回工厂需要的零件,还带回了几本厚厚的书。
不仅有英文技术手册,还有几本日语的初级读本和词典。
“祥子,你要这英语书我能明白,可这……日语书?”
顾长松眉头紧锁,充满不解,甚至带着一丝忧虑,“学那鬼子的语言作甚?”
姜辰祥接过书,手指在粗糙的封面上缓缓摩挲,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仿佛有熔岩在深处奔涌。
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
“叔,总有那么一天。
当那些畜生,跪在地上,向我们忏悔、求饶的那一天。”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秦岭的群山,看到了那片焦黑的故土:
“我要能听懂他们每一个字!
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害怕,在后悔!
我要亲耳听到,他们承认自己的罪孽!
一个字,都不能漏掉!”
顾长松怔住了,看着少年眼中那超越年龄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与执着,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壮涌上心头。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复仇的种子,已在这少年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而学习敌人的语言,竟成了他磨砺的一把无形之刃。
随着美国援助的卡车满载着设备和珍贵的沥青抵达华山站,贾峪基地的建设也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克里森和另一位工程师罗根,在确认亚历克斯和以姜辰祥为代表的中国学徒们已经完全掌握了电站核心设备的操作和维护后,放心地将日常运行的重担交给了他们。
克里森对秦云的汇报带着十足的底气:
“秦!我向上帝保证,你的小伙子们现在操作这些机器,比我们刚来时还要熟练!
照这个速度,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不仅能独当一面,甚至能带徒弟了!
他们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克里森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新到的车队上。
与他一起调试这些“钢铁骡马”的,是随车队一同到来的机械师赖恩。
赖恩是个典型的美国技术工人,身材壮实,手上满是油污和老茧,性格却出奇地开朗随和。
他不仅带来了成箱的专用维修工具和关键零部件,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多年的修车经验倾囊相授。
汽车队的工人们围着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诊断故障、拆卸引擎、更换零件。
有时,一营的特战队士兵也会慕名而来,请赖恩讲解汽车驾驶、保养甚至简单战场维修的知识,希望能提升机动能力。
赖恩教得格外卖力,当然不是为了特战队员们为了感谢他,特意翻山越岭猎来的野味(虽然那些山珍确实美味)。
他私下里对克里森吐露心声:
“嘿,克里森,我喜欢这儿!
真的!这里的人,他们……不一样!
心思简单得像山泉水,热情得像冬天里的火炉。
你教他们东西,他们是真心的感激,眼神里都是光。
跟他们在一起干活,累是累,但心里痛快!”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不像你们那位精明的老板秦,我感觉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拨弄他的小算盘,总想从我这儿榨出更多油水似的!”
这话几经辗转,最终飘进了秦云的耳朵。
秦云找到正在给一辆卡车更换滤芯、弄得满手油污的克里森,又好气又好笑地抱怨:
“克里森!你听听赖恩说的什么话?
我什么时候算计过他?我给他的待遇、伙食、尊重,哪一点亏待了?”
克里森直起腰,用相对干净的手腕蹭了蹭额头的汗,留下几道滑稽的黑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芒:
“噢,秦!别生气嘛!
赖恩是个直肠子。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想……”
他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声音:
“可能是因为我‘无意中’向他透露,你付给我整整3000美元的可观报酬,而他,嗯哼,一美分额外的都没有。”
“what ……”
秦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眼睛瞪圆了:
“克里森!原来是你小子在背后捣鬼!挑拨离间!
小心我去找我的表姐告状!”
他指着克里森,又好气又好笑。
克里森非但没慌,反而夸张地张开双臂,做了个标准的耸肩动作,脸上洋溢着一种“你能奈我何”的得意笑容:
“my dear qin!如果是一个月前你拿这个威胁我,我或许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毕竟那时我还在苦苦追求你那位美丽又聪慧的表姐宁小姐……”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秦云错愕的表情,然后笑容愈发灿烂,带着胜利者的宣告:
“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就在上周,我美丽的miss Ning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
等我完成这里的工作回国时,她会和我一起飞越大洋,去见我的祖母!也许……”
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充满幸福的憧憬。
“也许她再也不会回到中国了。
所以,亲爱的兄弟秦,收起你的‘威胁’吧!
现在,你难道不应该给我最真挚的祝福吗?祝福我和你的表姐?嗯?my brother!”
秦云看着克里森那张写满得意和幸福、几乎在闪闪发光的笑脸,听着他那带着炫耀腔调的
“my brother”,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狠狠瞪了克里森一眼,猛地一甩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留下克里森在卡车旁发出爽朗而欠揍的大笑,笑声在秦岭的山谷中回荡,与水电站低沉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而远处,厂房内,姜辰祥正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本日文词典,将它与其他技术书籍整齐地码放在自己简陋的床铺下。
他这几天发现,特战队的队员也在学习日语,教员竟是他们的老板秦云!
窗外,是连绵的秦岭,是轰鸣的水电站。
窗内,他眼中跳动的,是平顶山洼地永不熄灭的血色火光,和那句无声的誓言:
总有一天,要听得懂你们的忏悔!
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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