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他再有任何申辩,新的轮回之光,比前两次更加沉重,将他彻底吞没。
这一次,他成了周明华,一位刚刚退休的高中语文教师,一生清贫,最大的财富是满天下的桃李和书房里那一摞摞泛黄的荣誉证书。他本想利用闲暇,在社区里给几个孩子义务辅导作文,发挥余热。
起因是社区业主群里一条匿名的消息,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游出:“大家注意!3栋那个刚退休的周明华老师,以前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暴力分子,体罚学生致残过!这种人也敢在社区开班?别害了我们的孩子!”
消息像滴入清水墨汁,迅速扩散、弥漫。曾经见面会热情打招呼、尊称他“周老师”的邻居,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原本有几个报了名的孩子,家长纷纷找上门,用各种借口退费,眼神躲闪,语气匆忙。就连相交三十多年、常在一起下棋喝茶的老友,在路上遇见,也远远地就绕道而行,或者假装没看见。
周明华慌了,他一生爱惜羽毛胜过生命。他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教育局颁发的“优秀教师”、“师德标兵”证书,厚厚一叠,用红布包着。他挨家挨户去敲门,试图解释,把证书递到人家面前:“请你看看,这是教育局盖的章,我从来没有体罚过任何学生,更别说致残了!那是污蔑!”
有的门根本不开。有的门开一条缝,主人冷淡地看着他和他的证书,语气带着嘲讽:“周老师,这年头,假证多了去了。您还是好好养老吧。” 然后,“砰”的一声,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那声音像重锤砸在他心上。
儿子从外地匆匆赶回,脸色铁青,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爸!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安分在家待着不好吗?现在全小区都知道你的事了!我孩子在学校都被同学指指点点,说有个暴力狂爷爷!你让我怎么抬头做人?!”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周明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暖气似乎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冷。他翻看着厚厚的相册,里面是无数届学生毕业时的合影,一张张青春洋溢的笑脸,曾经是他最大的慰藉。窗外,隐约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声,那么鲜活,那么遥远。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孩子,敲响他的门,向他请教作文了。
弥留之际,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意识模糊间,忽然清晰地回忆起,很多年前,在一次老同事的聚会上,他似乎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口吻,对旁人说起过另一位已故老教师的“传闻”:“那个周老师啊,听说他年轻时候打学生特别狠,粉笔头扔得准着呢……” 当时说得随意,听者也只当是闲谈。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体会到,那每一个轻飘飘的“听说”,都像是淬了毒的匕首,不仅能杀人于无形,其锋刃最终也会调转过来,刺穿自己的心脏。
第七十三次觉醒
李明在耕犁地狱滚烫的焦土上,第七十三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发出痛苦的呻吟、愤怒的质问或者卑微的哀求。七十二次死亡、七十二段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人生记忆,如同奔涌的岩浆,在他近乎透明的灵体内翻腾、碰撞、融合。每一次被孤立的眼神,每一句冰冷的指责,每一次绝望的终结,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带着鲜活的痛感。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受着焦土的热度,也感受着内心那片经历了无数次毁灭后,奇异诞生的死寂与清明。
地藏皇依旧静立莲台,无声地注视着他。
良久,李明慢慢地坐起身,他的动作不再慌乱,也不再充满怨气。他抬起头,望向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金属,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穿透力。
“我明白了。”他说。
地藏皇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我的罪孽,”李明一字一句,清晰地剖析着自己,“不在于我‘说了’什么具体的闲话,传播了哪一条谣言。我的罪孽,在于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审视自己灵魂深处最幽暗的角落,那里曾经盘踞着他不愿承认的污秽。
“我说同事的闲话,编排他成功的‘黑幕’,是因为嫉妒他升职加薪,而我内心不平衡,需要用贬低他来安抚自己无能的感觉;我编造邻居的谣言,添油加醋地传播所谓‘秘闻’,是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乏味可悲,需要通过窥探和议论他人的隐私,来获取一丝虚假的充实感和优越感;我在网络上不加核实就恶意揣测、跟风嘲讽那些陌生人,是因为我在现实中一事无成,充满挫败,需要在一个看似安全的距离外,通过释放恶意来获得扭曲的权力感和存在感……”
他的灵体,随着这真诚到近乎残酷的自我揭露,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微弱却纯净的光芒,那光芒驱散了些许灵体的透明感,带来了一丝凝实。
“我用‘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大家都这么说’当借口,掩盖我内心的丑陋。其实,我吐出的每一句看似轻飘的话,都是精心计算(哪怕是潜意识里的计算)的毒药。我享受那种掌握他人秘密、洞悉他人‘不堪’的快感,我沉迷于用言语操纵他人情绪、影响他人判断的权力欲……我才是那个内心充满饥渴,需要靠啃食他人名誉和安宁来果腹的……真正的饿鬼。”
他的话音落下,周围死寂一片。然后,那柄曾经七十二次将他撕碎的业力犁具,在空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鸣响,然后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化作点点光尘,融入了焦土之中。
“你终于看见了真相的根源。”地藏皇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温度,那温度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宽恕与悲悯,“罪孽的种子,从来都只深埋在说话者的心田里。言语,不过是它开出的花,结出的果。”
李明,不,此刻的他,或许应该被称为第73号忏悔者。他站起身,灵体上的光芒稳定而柔和。他望向那无尽虚空之中,缓缓旋转、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轮回通道,轻声问道:“我……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轮回,本身即是机会。”地藏皇的声音恢弘而深邃,“但记住,真正的忏悔,不在于你说了多少悔恨的话,发了多少毒誓,而在于你踏入轮回之后,在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当下,所做出的选择。在于你能否在嫉妒升起时保持沉默,在无聊乏味时充实自身,在挫败愤怒时转向内观,在每一次想要开口评判他人时,先审视自己的内心。”
当第73号忏悔者一步步走向轮回通道,身影即将被那光芒吞没时,在他刚刚站立过的、那片经历了无数次撕裂与痛苦的焦土上,竟奇迹般地,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点嫩绿的芽。随即,那绿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绽放,开出了一朵纯白无瑕的小花。花瓣娇嫩,却在这死寂绝望之地,顽强地摇曳着,散发出淡淡的、宁静的馨香。
地藏皇缓缓降下莲台,伸出虚幻而庄严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洁白的花瓣。然后,他抬起眼,望向那无尽虚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空壁垒。在那里,还有无数个懵懂无知或执迷不悟的“李明”,在不同的命运轨道上挣扎、沉浮,品尝着自己种下的苦果,也在学习着关于言语、关于内心、关于罪与罚的,同样的功课。
地狱或许空荡,但轮回不止,人性的试炼场,也永不落幕。而那朵小白花的存在,似乎又在无声地诉说着,即便在最深沉的黑暗与痛苦之中,觉醒与新生,也永远留有一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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