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看到了吗？”叶先的目光扫过店内，“那个你认为只是‘机器’的程序员，在给家人发‘今晚不回去’的消息时，手指停顿了足足三秒，然后极其郑重地、笨拙地，加上了‘爱你们’三个字；那个你以为的‘空壳’护士，她的制服口袋里，除了听诊器，还揣着两个黄澄澄的橘子，是带给病房里那个总念叨着想尝尝鲜甜味道的孤寡老人的；就连这只你认为只会‘卑微乞食’的猫，它在蹭我时，尾巴是轻轻翘起的，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任——”
叶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敲击着这凝滞的空间。
“他们或许狼狈，或许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但从未真正跪下！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裂缝里寻找哪怕一丝微光。而你，”叶先直视连帽衫，“你做的，不过是站在干岸上，嘲笑溺水者挣扎的姿态不够优雅，甚至想亲手按掉他们冒出的气泡！”
“胡说！”连帽衫的身体剧烈一震，猛地扯掉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出乎意料年轻甚至略带稚气的脸庞。然而，那双眼睛却是纯粹的、翻滚着混乱与暴戾的暗紫色漩涡！“撑着？不过是自欺欺人！是软弱者的遮羞布！”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右脚猛地抬起，然后狠狠跺向地面！
咔嚓——轰！！
便利店内光洁的瓷砖地面对这一脚做出了恐怖的回应！以他落脚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每一道裂缝中都喷涌出冰冷刺骨的暗紫色寒气！这寒气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急速窜向四面八方！
寒气所过之处，物质界的规则被粗暴改写！松软的面包瞬间硬化、变色，成为冰冷死寂的灰褐色石块；纸盒里的牛奶沸腾溢出，却不是乳白，而是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腐臭的黑色液体；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指针发疯般逆时针旋转，仿佛要将时间也拖入深渊！
“啊——！”
“救命！”
店内躲雨的人们终于从最初的呆滞中惊醒，发出凄厉的尖叫。但恐慌很快被更深的绝望取代——他们的双脚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在了原地，刺骨的冰冷顺着脚踝急速向上蔓延，麻痹感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毁灭的暗紫色寒气吞噬过来。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冰冷之中，奇迹发生了。
那个程序员的手机屏幕，在被暗紫色雾气触及的瞬间，突然自动亮起，屏保照片是一个用稚嫩笔触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爸爸，早点回家”；护士口袋里的一只橘子被混乱的气流震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恰好停在叶先桃木牌红光笼罩范围的边缘，那抹温暖的橙黄，在周遭一片暗紫与灰败中，显得格外夺目；而那位寻找酱油的老太太，她的购物篮里，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盒她明明记得自己没有拿、包装上却清晰印着她名字的降压药。
这些被忽视的、细微的、源自凡人内心的温暖与牵挂，在这些充满恶意的超自然寒气逼迫下，竟像被拭去尘埃的明珠，自发地散发出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这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顽固的、生生不息的韧性，如同暗夜中最初点燃的几簇火苗，执着地穿透了周遭的扭曲与冰冷。
叶先没有再用桃木牌进行直接的攻击。他俯下身，将散发着炽热红光的木牌，像盖印一般，稳稳地按在脚下那条最宽、涌出寒气最多的地缝上。
“安汝之心，定汝之魂，归汝之常。”
他低声诵念，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桃木牌上的“安”字光芒大盛，那红光不再仅仅是屏障，而是如同温暖的、流淌的泉水，顺着裂缝欢快地渗入地下。那原本嚣张蔓延、冻结一切的暗紫色寒气，一接触到这温暖的红光，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冰雪遇到烈阳，开始剧烈地翻滚、消融、退缩！
冻住人们双脚的刺骨寒意迅速消散。身体恢复自由的人们，脸上的惊恐尚未完全褪去，就被眼前发生的景象和内心涌起的奇异暖意所取代。
程序员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儿幼稚却充满爱意的涂鸦，脸上的麻木和疲惫如同冰雪消融，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久违的、带着泪光的微笑。护士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扑过去捡起地上那个橘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甚至来不及拿回自己的伞，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已渐渐停歇的雨幕，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老太太摸着购物篮里那盒多出来的降压药，愣了片刻，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溢满了泪水，她低声地、反复地念叨着：“是老伴……是他走了还放心不下我……是他啊……”
“不可能……这不可能……”年轻的超魔使者那双暗紫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颤抖，脸上写满了崩塌般的难以置信，“他们明明……明明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他们只是在认真地，努力地活着。”叶先站起身，收回桃木牌。那温暖的红光在他周身形成一层淡淡的、祥和的光晕，将最后一丝残余的阴寒邪气彻底驱散。“疲惫不等于行尸走肉，重复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坚持。有人在速食面里偷偷加个荷包蛋犒劳自己，有人在无尽夜班的间隙，靠着冰冷的墙壁给家里打一个无声却充满思念的电话，有人会默默记住一个陌生老人的病痛和需求——就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碎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地积聚起来，汇成星河。”
他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对方。
“这星河，比你的绝望寒气，更温暖，也更……永恒。”
他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桃木牌上残留的、精纯的安魂之力，轻轻点向年轻男子的眉心。
男子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温暖的电流击中。他眼中那翻涌的、纯粹的暗紫色，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迅速褪去、消散，露出了底下原本清澈的、带着几分迷茫的浅棕色瞳孔。他脸上的暴戾、冰冷、偏执，所有被超魔之力扭曲的情绪，都如同融化的冰雕，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白的茫然，以及一丝……孩童般的无措。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对着手机屏幕微笑落泪的程序员，又看向护士消失的、雨丝渐歇的门口，最后，目光缓缓垂落，定格在自己脚边——那个滚到他面前、带着湿气和凉意的橘子上。
他蹲下身，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刚刚还散发着冻结万物寒气的手，捡起了那个橘子。指尖传来的，是粗糙带霜的果皮触感，以及一种……他早已遗忘的、属于“生命”的、真实的、微弱的温度。
“原来……温暖……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他想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的身体，从指尖开始，化作一缕缕纯净的、不再带有任何恶意的白色汽雾，如同被清晨的阳光蒸发，袅袅升起，最终被叶先手中那块恢复温润质朴的桃木牌，完全吸纳。
随着他的消失，便利店里所有异常的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鼓胀的包装袋恢复了平整柔软，冰柜发出平稳规律的嗡鸣，裂开的地缝无声无息地合拢如初，变成石头的面包重新变得松软，腐臭的黑色液体变回洁白的牛奶，电子钟的指针也“咔哒”一声跳回了正确的时间，继续着它滴答向前的旅程。
打了个巨大哈欠的店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有顾客拿着商品过来结账，他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却无比真实的微笑：“欢迎光临，一共是十五块八。”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那扭曲的时空、那恐怖的虫群、那冻结的寒意，都真的只是这家深夜便利店里，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集体梦境。
叶先推开那扇贴着促销海报的玻璃门，走了出去。雨已经完全停了。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一轮清冷的月亮从散开的乌云后完全显露出来，将皎洁的银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映出点点碎光。不远处，卖炒粉和馄饨的夜宵摊已经支起了温暖的灯光，锅里的热气蒸腾翻滚，带着食物诱人香气的白雾在月光下袅袅飘散，与还未散尽的夜露交织在一起。几个刚下夜班的人围在摊前，大声笑着点单，热烈地讨论着要不要加辣，多加一个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安静躺着的桃木牌，那块木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润质朴，触手只余一片令人心安的暖意。他将牌子轻轻收回口袋，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混合着食物香气的清冷空气。
这世间，魑魅魍魉或许永远扫不尽，凡人的疲惫与困顿也总如野草般滋生。
但总有人在最平凡的日常里，在看似重复麻木的循环中，固执地、笨拙地种下一点点微光，彼此照亮，相互取暖。
正是这一点点，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微光，汇聚成河，横亘时空，护着这烟火人间，一次次从漫漫长夜中，走向黎明。
这样，便足够了。
叶先的身影，融入了前方那片温暖而喧闹的灯火光影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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