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立决。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钎,烙在苏清韫的耳膜上,反复灼烧。她跟着孙大夫走出大理寺衙门,混入喧嚷的人群,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却吹不散她胸腔里那股翻腾的、近乎窒息的灼热。
李崇明……要死了。
三日后,午门。
她应该感到快意,感到解脱。苏家上百条冤魂,似乎终于等到了血债血偿的这一刻。可为什么,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啸着穿过,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疲惫?
她低着头,随着人流麻木地移动,孙大夫在她耳边絮叨着什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前晃动的,是李崇明被拖下去时那瞬间灰败死寂的脸,是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是母亲温柔的微笑,是苏府冲天的大火……还有,谢珩那看似不经意,却冰冷刺骨的一瞥。
他认出了她。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他出现在那里,绝非偶然。
回到济世堂那间充斥着药香的小厢房,苏清韫借口头晕,将自己反锁在内。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从怀中取出那枚以血线缝纫、贴身珍藏的碎玉璜,冰冷的玉质触碰到掌心,才让她有了一丝真实感。
复仇……这就是复仇的滋味吗?
没有想象中的酣畅淋漓,只有噬骨的荒凉。
接下来的三日,京都仿佛被投入了一口沸腾的油锅。李崇明被判斩立决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烧遍了每一个角落。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昔日权臣的覆灭。与之相关的官员或惊恐,或庆幸,或忙着撇清,或暗中投靠新的势力。太傅府的财产被陆续清点公示,其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更坐实了其贪腐弄权的罪名。
冯坤风头无两,俨然已成为朝中新贵,门庭若市。而丞相府,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苏清韫强迫自己扮演着“苏念”,按时去济世堂点卯,整理药案,研磨药材。她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三日后那注定血腥的一幕。然而,夜晚总是最难熬的。她躺在冰冷的床铺上,一闭眼,便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有时是父亲浑身是血地向她伸出手,有时是李崇明狰狞的笑脸,有时……是谢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
苏承影(萧墨羽)没有再联系她。她知道,此刻京都耳目众多,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她就像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独自飘摇,等待着最终时刻的降临。
第三日,终于到了。
天色未亮,苏清韫便已起身。她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深灰色布裙,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她将“鱼肠”短匕仔细藏于袖中,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她要去。她必须去。她要亲眼看着李崇明的头颅落地,用他的血,祭奠苏家亡魂。
推开济世堂的后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天空中,竟真的飘起了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寒意刺骨,刑场周围却早已是人山人海。兵丁们手持长矛,组成森严的人墙,将汹涌的人群阻挡在外。哭喊声、咒骂声、议论声、小贩的叫卖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喧腾的背景音。
苏清韫没有往前挤,她找了一个相对僻静、却能清晰看到刑台的高处,一块废弃的石碑后,默默站立。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她却浑然不觉。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雪,渐渐大了起来,从盐粒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凄迷的白。
辰时三刻。
囚车那令人牙酸的木轮滚动声,由远及近。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咒骂和哭喊声达到了顶点。
苏清韫踮起脚尖,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死死盯住那辆缓缓驶来的囚车。
李崇明穿着一身肮脏的白色囚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枷,脚上拖着铁镣,被两名魁梧的刽子手从囚车上拖拽下来。他头发散乱,面容枯槁,眼神浑浊,早已没了昔日太傅的威仪,像一条被抽筋剥皮的老狗。
他被粗暴地押上高高的刑台。监斩官坐在上方的棚下,正是冯坤。他穿着崭新的绯色官袍,面色肃穆,眼神中却难掩一丝志得意满。
“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冯坤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带着官腔特有的冰冷。
有人上前核验身份。
李崇明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任由摆布。只是在刽子手将他按倒在冰冷的断头台上时,他忽然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诅咒般的声音:
“谢珩……你不得好死!还有你们……看着吧……这朝廷……吃人不吐骨头……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
冯坤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掷下了手中的火签令箭!
“行刑!”
令箭落地的脆响,仿佛敲碎了某种维持平衡的东西。
魁梧的、赤裸着上身、满脸横肉的刽子手,举起手中那柄雪亮的鬼头刀。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惨白的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苏清韫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极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看着那柄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划破纷飞的雪花,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切入骨肉的声响!
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断颈处激射而出,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那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那扭曲狰狞的表情。
世界,在苏清韫的眼中,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红与白交织的残酷景象。
李崇明……死了。
真的……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快意、深沉悲恸、以及某种空虚无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小心!”
就在她即将栽倒在地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那手臂的主人动作极快,在她晕厥的前一刹,将她打横抱起,用宽大的披风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与风雪。
苏清韫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来得及看到一角熟悉的、绣着暗纹的墨紫色衣袍,以及鼻尖萦绕的那缕清冽中带着血腥气的、独属于某个人的气息。
谢珩……
是他。
混乱的人声,兵甲的碰撞声,以及某种压抑的、属于权力交锋的暗流,在她耳边模糊地响了一下,随即,她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苏清韫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苏醒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肩胛处伤口被牵扯的钝痛,以及一种身不由己的虚弱感。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织金绣云纹帐顶,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地下密室的阴冷潮湿,也不是济世堂的药香,而是一种清雅的、带着冷冽松木气息的熏香。
这里不是济世堂,更不是地下密室。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陈设极其雅致却也透着一股冷硬气息的房间。紫檀木的家具,博古架上摆放着珍贵的瓷器和玉器,墙角燃着银丝炭盆,温暖如春,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禁锢感。
窗户被厚重的帘幕遮得严严实实,分辨不出时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换了一件柔软干净的素白色中衣,肩头的伤口也被重新细致地包扎过。
是谁?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嬷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见到她醒来,并无多少意外,只是微微屈膝:“姑娘醒了。相爷吩咐,请姑娘先用些清粥小菜。”
相爷……
果然是他。
苏清韫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冰冷一片。她看着那嬷嬷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一碗熬得糯软的米粥,几碟清淡的小菜。
“这是哪里?”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
“回姑娘,这里是丞相府的‘汀兰水榭’。”嬷嬷语气平板无波,“相爷吩咐,请姑娘在此安心静养,切勿随意走动。”
软禁。
谢珩将她软禁了。
在李崇明血溅刑场的当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她带走,囚于府中!
他想做什么?
用她来威胁苏承影?还是……别的?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但她强行压了下去。此刻,慌乱毫无用处。
她没有动那粥菜,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嬷嬷:“我要见谢珩。”
嬷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相爷政务繁忙,何时得空,自会来见姑娘。姑娘还是先用膳吧,莫要辜负了相爷一番心意。”
说完,她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房门被轻轻合上,随即传来落锁的轻微“咔哒”声。
苏清韫坐在床上,浑身冰凉。
她被锁在了这里。成了谢珩笼中的一只鸟。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
她抬起手,抚上心口的位置,那枚血线缝纫的碎玉璜,依旧紧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温度。
李崇明死了。
可她,却落入了另一个,或许更加危险的深渊。
谢珩,你究竟……意欲何为?
她攥紧了拳,眼中最后一点迷茫被冰冷的恨意与决绝取代。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碎玉犹在,此恨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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