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从洞穴深处传来的轻微“啪嗒”声,如同冰水滴入滚油,瞬间炸裂了谢珩与苏清韫之间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
所有激烈的情绪——恨意、质问、疯狂的告白、撕裂的痛楚——都在这一刻被更原始的警惕和恐惧所取代。在这个他们以为绝密的避难所里,竟然还藏着第三个人?!是敌?是友?听到了多少?
谢珩几乎在喝问出声的同时,已猛地将苏清韫彻底护在身后,另一只手闪电般按上了剑柄,身体微弓,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死死盯住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苏清韫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攥紧了谢珩背后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和那瞬间飙升的、充满杀意的警惕。这一刻,他们诡异的暂时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洞穴深处,回应谢珩厉喝的,是一片死寂。
只有瀑布隐隐的水声,衬得这寂静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黑暗仿佛有生命般,浓郁得化不开,抗拒着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
“不出来?”谢珩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手腕一翻,几枚藏在袖中的、淬了毒的乌黑细针已扣在指间,作势便要射向黑暗!
“且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从黑暗深处缓缓传来。
伴随着声音,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芒亮了起来。那是一盏极其古老的、用石头打磨成的简陋油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了持灯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的老尼姑。她身形干瘦佝偻,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橘皮,看不出具体年岁。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站在那里,气息几乎与周围的岩石融为一体,若非主动现身,根本无人能察觉。
老尼姑单手托着油灯,另一只手竖掌于胸前,微微躬身:“阿弥陀佛。惊扰二位施主,贫尼失礼了。”
她的出现太过诡异,谢珩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指间的毒针依旧蓄势待发,声音冷冽如刀:“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地?”
老尼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谢珩,在他指间的毒针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却并无惧色,最后落在了他身后、微微探出头来的苏清韫身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悲悯,还有一丝……恍如隔世的叹息。
“贫尼慧觉,在此清修已久。”老尼姑的声音依旧沙哑平稳,“此洞并非哪位施主私有,贫尼倒是比二位,来得更早一些。”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却更添疑云。一个老尼姑,不在庵堂清修,躲在这荒郊野岭、瀑布之后的隐秘山洞里?谢珩显然不信。
“清修?”谢珩冷笑一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老尼姑僧袍下摆一处不明显的、深色的污渍,“师太这清修之地,倒是颇多‘访客’啊。”
那污渍,分明是尚未干透的血迹!
苏清韫也注意到了那点血迹,心头猛地一紧。
老尼姑慧觉顺着谢珩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脸上并无惊慌,只是淡淡地道:“山野之地,偶尔有些不长眼的野兽闯入,惊扰佛门清净,不得已出手驱赶,让施主见笑了。”
好一个“驱赶野兽”!谢珩心中冷笑更甚,这老尼姑绝非常人!
“师太方才,似乎对在下与内子的谈话,颇感兴趣?”谢珩换了一种方式试探,刻意将苏清韫称为“内子”,手臂依旧呈保护姿态挡在她身前,目光却死死锁住慧觉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苏清韫被他这声“内子”叫得浑身一僵,心底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受,却知此刻不是计较之时。
慧觉尼姑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又深邃了几分。她缓缓摇头:“贫尼方外之人,尘缘已断,俗世纷争,与贫尼无关。只是听得二位施主争执,提及故人,心有所感罢了。”
“故人?”谢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哪个故人?”
慧觉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清韫脸上,这一次,那目光中的悲悯和叹息更加明显:“可是……苏正庭苏施主的家眷?”
苏清韫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认识父亲?!
谢珩的瞳孔也是骤然收缩,指间的毒针微微调整了方向,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你究竟是谁?!”
面对骤然升级的杀意,慧觉却依旧平静。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洞穴深处:“施主不必紧张。若想知道贫尼是谁,或许……该问问它。”
谢珩和苏清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油灯昏黄光芒的边缘,洞穴深处的石壁上,似乎隐约刻着什么图案。
谢珩眼神一厉,没有丝毫放松警惕,护着苏清韫,一步步缓缓向那石壁靠近。慧觉则手持油灯,默不作声地跟在稍后方。
越靠近,石壁上的图案越发清晰。
那并非普通的刻痕,而是一幅……星图!
线条古朴苍劲,勾勒出繁复的星辰轨迹,三垣二十八宿赫然在列!而在西北角,奎宿与娄宿所在的天区,星辰的排列方式,竟然……与赵敬之留下的那张皮纸上的针眼分布,有着惊人的、诡异的相似之处!只是石壁上的星图更加完整,也更加古老!
苏清韫的呼吸瞬间停滞!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石壁,又猛地看向身边那个枯瘦的老尼姑!
谢珩也是脸色剧变,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慧觉:“这星图?!你与苏正庭……与赵敬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慧觉尼姑面对着两人震惊、质疑、警惕的目光,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痛苦的回忆之中。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悲凉。
“贫尼出家前,俗家姓名……薛芷兰。”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薛芷兰?!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狠狠劈中了苏清韫!她记得!父亲书房里,曾有一幅珍藏的、落款为“芷兰”的星图小品,笔触细腻,意境深远。父亲曾偶然提过,那是一位……一位早逝的故友所赠,言语间充满惋惜。难道……
慧觉(薛芷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向了遥远的过去:“苏正庭……是贫尼的师兄。我们曾一同师从璇玑老人,学习星象秘术,窥探天机……也曾……志同道合,欲以这身所学,涤荡朝堂,澄清玉宇……”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和痛楚。
“然而,天意弄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贫尼看破红尘,在此遁世,而师兄他……”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苏清韫,“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最终……哎……”
师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师妹?!苏清韫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父亲从未提过!
谢珩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的警惕并未因这番说辞而减少,反而更甚:“璇玑老人?星象秘术?这与苏家血案有何关联?赵敬之留下的星图,又是什么意思?”
慧觉深深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那石壁上的星图,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奎宿与娄宿的位置:“师兄……和苏家,并非败于政敌攻讦,而是……窥破了不该窥破的‘天机’……”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神秘:“陛下……与北狄狼主……并非简单的敌对……他们之间,有一份……‘星盟之誓’……”
星盟之誓?!
苏清韫和谢珩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荒谬!”谢珩下意识地厉声反驳,“陛下怎会与狄戎……”
“那份所谓的‘苏正庭通敌密信’,”慧觉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谢珩,“其笔迹摹写者‘薛无影’,正是贫尼那位不成器的、擅于模仿天下笔迹、却利欲熏心的族弟!而他摹写所依据的……并非凭空捏造,恰恰是那份真正存在的、陛下与北狄狼主之间、用特殊星纹密码写就的‘星盟之誓’的……一部分内容!”
“陛下与狼主,以星辰运行之规为约,暗中瓜分边境利益,默许狄戎劫掠边镇以削弱藩镇力量,甚至……约定在某些‘特殊时刻’,联手清除朝中不听话的‘障碍’……比如,力主北伐、坚决不肯同流合污的兵部尚书——苏正庭!”
“那封‘密信’,是皇帝借薛无影之手,刻意留下的‘破绽’,是颠倒黑白的‘铁证’!其目的,一是铲除苏公,二是万一事发,亦可推给‘奸臣摹写’,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慧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珩和苏清韫的心上!
原来如此!原来真相竟然如此骇人听闻!所谓的通敌叛国,根本就是皇帝自导自演、贼喊捉贼的戏码!而苏正庭,竟是因为窥破了皇帝与敌国勾结的惊天秘密,才招致灭门之祸!
苏清韫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恨意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皇帝!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竟是如此卑劣无耻的小人!
谢珩的脸色也是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迫于皇权、为了保护谢家而不得不充当刽子手,却没想到,自己挥刀指向的,竟然是这样一个被皇帝亲手污蔑、用来掩盖自身肮脏交易的忠臣!他所效忠的,竟是这样一个君王?!这比单纯的背叛,更加令他感到恶心和……毁灭性的打击!
“那……那星图……”苏清韫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油布包裹,展开那张皮纸,“赵先生留下的这个……是不是……是不是指向那份真正的‘星盟之誓’?!”
慧觉的目光落在皮纸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惜,缓缓点头:“赵敬之……是个忠义之人。他恐怕是除了贫尼之外,唯一一个知晓全部真相、并一直暗中搜集证据的人了。这星图,指向的并非誓言本身,而是……陛下与狼主之间,用来传递‘星盟’讯息的……秘密渠道和一份……备份的盟约石书!就藏在北境‘狼吻谷’深处,一座废弃的狄戎祭坛之下!”
“只要找到那份石书,皇帝与狄戎勾结、构陷忠良的铁证,便将大白于天下!”
巨大的震撼和希望,如同光柱,瞬间照破了苏清韫心中积压十年的阴霾!她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有了这个!苏家就有望沉冤得雪!
然而,谢珩却在极致的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盯着慧觉,目光依旧锐利如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师太既然早已知道真相,手握如此关键的线索,为何隐忍至今?为何不早将其公之于众?反而要等到今日,才通过这种方式告知我们?”
慧觉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的笑容,她缓缓撩起自己宽大的僧袍袖口。
只见她那枯瘦的手臂上,竟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烧伤疤痕!甚至一直蔓延到袖袍深处!
“贫尼并非隐忍……”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一丝后怕,“当年窥破此事后,贫尼曾试图联系朝中故旧,揭露此事……却引来了陛下的灭口之火……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毁了贫尼修行的草庵……贫尼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已是面目全非,筋脉受损,武功尽废……只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藏匿于此,苟延残喘……”
“陛下以为贫尼早已葬身火海,这才放松了搜寻。贫尼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直到感应到星图异动,直到赵敬之惨死,直到……你们闯入此地……”她看向苏清韫,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孩子,这份证据,需要足够的力量和时机,才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否则,只是催命符罢了。”
她的话,解释了所有的疑点,也带来了更深的沉重。
谢珩沉默了片刻,眼中的警惕终于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明悟和……疯狂滋长的复仇火焰。他缓缓收起指间的毒针。
真相大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皇帝,必须付出代价。
“狼吻谷……”谢珩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投向洞穴之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遥远而危险的北境之地,“看来,这北境,是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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