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惊蛰已过,春雷滚滚。海西省的天气,像极了此刻的政局,沉闷,压抑,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天深夜,杜铭刚结束了去下面西陵市的调研。西陵市是本土派李正行副省长的老巢,这次调研,处处是软钉子,对方把他当成外人来糊弄,他也不恼,拿着小本子,一家一家地看,一个一个地记,态度好得让对方都有些发毛。
此刻,他正坐车返回省政府大院。
他那台奥迪A6,正安静地行驶在南湖路上。
这条路,是朔京市最高档的别墅区。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将路灯的光切割得斑驳陆离。这个时间,本该是一片死寂。
“停车。”杜铭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但在静谧的车厢里,却如同惊雷。
司机小李一愣,他受过专业训练,脚下没有丝毫迟疑,轻点刹车,奥迪A6如同滑冰一般,平稳地靠在了路边的阴影里。小李是杜铭从公安厅警卫局调过来的,机敏过人。
杜铭没有说话,只是摇下了车窗。
夜风灌了进来,带着一丝春寒,和别墅区里修剪过度的草坪气息。
他看着不远处的夜色。
今晚,这里有点“热闹”。
就在前方大约一百米处,“浣纱茶室”那栋小楼的围墙外,几辆黑色的SUV,以一种极不专业、近乎懒散的方式,停在路边的暗影里。
它们没有熄火,车窗全黑,但能看到里面隐约的烟头火光。
杜铭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太熟悉这种场面了。这是省公安厅警卫局的车。是省领导的安保车队。
这种停法,既不是标准的“一级戒备”扇形散开,也不是“二级戒备”的流水守候。这是一种……懈怠。一种“我们老大在里面风流快活,兄弟们在外面喝西北风”的、充满怨气的懈怠。
“小李。”杜铭的声音很平静。
“哎,杜省长。”小李的后背已经绷紧了。
“你以前在警卫局待过。你看看,这是谁的排场?”
小李眯着眼看了半天,他显然也认出了那些熟悉的牌照和车型,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极低:“看车牌……是……是省政府一号车队的。黄省长的。”
杜铭点点头。
意料之中。
“他们怎么停在这儿?黄省长呢?”杜铭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恰好路过”的疑惑。
“这……”小李不敢说了。黄省长的车队,停在一个茶室外,深夜。这三个要素组合在一起,能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小李不敢想,更不敢说。
杜铭推门下车。
他依旧是那身便装,白衬衫,深色休闲裤,像个刚结束应酬的学者,温和无害。
“砰”的一声轻响。
奥迪A6的车门关闭声,在这死寂的街道上,传出了很远。
那些SUV里的人,显然被惊动了。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台不速之客的奥迪。
“哗啦!”
几乎是瞬间,几扇车门同时打开,五六个精壮的便衣警卫快步走了过来。
“什么人!”为首的警卫低喝。
当他们看清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脸温和的杜铭时,全都愣住了。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这些警卫,都是公安厅警卫局的精英,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杜铭?
这位,可是他们的老大,是公安系统内部的传奇,是那个敢掀翻澜江市,敢六亲不认的杜阎王!
在这些一线警官心里,他的威压,远胜于那个他们正在保护的、软弱的黄省长。
“杜……杜省长?”为首的警卫队长,结巴了一下。他是刑侦总队高锋的老部下,叫王云飞。
“王云飞?”杜铭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偶然路过”的和善,他甚至主动伸出手,拍了拍王云飞的肩膀,“这么晚了,辛苦了。你们这是……在执勤?黄省长在附近视察?”
杜铭的“和善”,比他的“威严”更可怕。
王云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那栋笼罩在青藤中的小楼——“浣纱茶室”。
那栋小楼的二楼,还亮着一盏温暖而雅致的灯光。那灯光,透过宣纸糊的窗格,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与这群在外面喝冷风的警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杜省长……我们……哎!”王云飞一跺脚,他是个粗人,在杜铭这种人精面前,他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他快走两步把杜铭拉到一边,远离了其他警卫,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二楼的人听到。
“杜省长,您快别问了。黄省长……在里面。”
“在里面?”杜铭故作惊讶,他甚至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路灯的微光,“在茶室里?这么晚了,谈工作?”
“谈什么工作啊!”王云飞一脸的憋屈,声音都快哭了。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老领导”,积攒了一个月的怨气彻底爆发了。
“黄省长……他……他最近迷上‘宋史’了!”
“迷上宋史?”杜铭的语气,充满了“不解”。
“可不是嘛!”王云飞愤愤不平,声音都有些发抖,“他几乎天天来!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下午也来!一来就是三四个小时!还不让我们跟进去,说我们这些粗人,不懂风雅,会‘惊扰了雅兴’!”
王云飞指了指自己那帮兄弟:“我们只能在外面守着!杜省长,您最体恤兄弟们。您给评评理!这叫什么事啊!这大半夜的,我们在外面喂蚊子,他……”
王云飞猛地收住,不敢说下去。
他看了一眼那栋小楼,恨恨地补充:“这地方,老板娘是苏锦!就是那个……跟大前任省委书记朱明远那个……”
“住口!”杜铭低声喝止了他。
这声喝止,不响,但带着公安厅长特有的威严和杀气。
王云飞立刻闭嘴,一个激灵,冷汗下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妄议省领导,这是大忌。
但他眼睛里全是焦虑和惶恐,他知道杜铭不是外人,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
“杜省长,黄省长他是空降来的,性格又软,在省里……您也知道,张书记的一把手派,李副省长的本土派,还有孙书记的纪委……他谁也插不上手,估计是心里憋屈……想找个地方散心……”
王云飞急得抓耳挠腮:“可他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啊!那个苏锦,能是善茬吗?朱明远倒了,她还能在朔京开这么大的茶室!这……这能是普通女人?”
“我们……我们也不敢跟张书记汇报,那不是给黄省长上眼药吗?可万一出了事……我们这群人,都得脱衣服!”
杜铭的内心,一片冰冷。
他明白了。
黄松年,这个软弱的、在海西省被架空的空降省长,彻底陷进去了。
他被张瑞年、李正行、孙盛源这几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他没有盟友,没有根基,甚至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他急需一个精神的避难所。
苏锦,太聪明了。
她没有用牡丹的艳丽去勾引,那太低级,黄松年这种“雅士”看不上。
她用的是白茶的清香
她用“宋史”、“点茶”、“古琴”和“知己”这副最雅致、最无法拒绝的毒药,给了黄松年一个逃避现实的温柔乡
她把他迷住了。
她把自己变成了他在这片“俗世”里的唯一“解语花”
“王云飞。”杜铭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在!”王云飞猛地立正,像一个等待训示的士兵
“黄省长的私事,我们无权过问。”杜铭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
“可是,杜省长……”王云飞急了
“但是,”杜铭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你们是警卫。保护首长安全,是第一天职。”
“是!”王云飞挺起胸膛
“黄省长在里面,有没有危险?
“……报告,目前没有。”王云飞泄了气。
他转向王云飞,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像一个真正关心下属和领导的老大哥。
“首长安全,大如天。”杜铭的声音很轻,“黄省长是空降来的,不了解海西的复杂情况。他有他的‘雅兴’,可以理解。但我们做下属的,做安保的,不能跟着他‘风雅’,我们要替他想周全。”
王云飞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他猛地一个敬礼,声音嘶哑:“杜省长,我明白了!”
“去吧。”
杜铭不再多说一句,转身上了车。
“小李,走吧。”
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启动,缓缓驶入黑夜。
车里,杜铭闭上了眼睛。
苏锦。黄松年。
鱼,上钩了。
他不需要派人监视,那是下下策,是武斗,容易留下把柄。
他只需要“关心”一下黄省长的安全,就足够了。
王云飞和警卫局的焦虑,就是他杜铭……最“合法”的探头。
第二天,杜铭一整天都在省厅办公室里审批文件。
仿佛昨晚的“偶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下午四点,临近下班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给了司机小李。
“小李,备车。去南湖路。”
小李心里一凛,立刻道:“是!我马上到楼下!”
他要亲自去确认一下。
警卫局的探头,是外围的。他需要一个近距离的观察。
他要亲眼看看,被黄松年滋润了的苏锦,那杯“白茶”……还是不是他一个月前见到的那杯清茶。
他更要确认一件事—
苏锦,到底只是一个想找新靠山的“情人”,还是一个……有更大野心的“掮客”。
奥迪A6,在下午五点的阳光下,准时停在了浣纱茶室的乌木门前。
这一次,是正大光明的“公务”。
杜铭拿着公文包,下了车。
他按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依旧是苏锦。
她换下了那身飘逸的宋制长裙,穿了一身更简约的新中式素色棉麻茶服,长发依旧用一根木簪挽着。
她看到门外的杜铭,明显地愣住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愕,她的美目中,闪过了一丝极快的慌乱。
但仅仅零点一秒。
她立刻恢复了平静,脸上堆起了谦卑而惊喜的笑容。
“哎呀!杜省长!”她盈盈下拜,行了一个万福礼,“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您看我这,蓬荜生辉啊!”
杜铭的内心冷笑。
慌了
“苏女士,不用客气。”杜铭温和地笑了笑,“我刚从西陵市调研回来,顺路。你这个茶室,是别墅改建,先天不足,我是来复查一下。”
他举了举手中的卷宗。
一个完美的、无法拒绝的理由。
“应该的!应该的!”苏锦的笑容,比一个月前,更谦卑了三分,“杜省长您这么日理万机,还亲自关心我们这种小店的安全,我们……我们真是受宠若惊!”
她引着杜铭,走上二楼。
依旧是那个雅间。
依旧是沁人的沉香。
但杜铭的鼻子闻到了,在奇楠沉香的霸道香气之下,还残留着一丝……极其隐蔽的,但又截然不同的味道。
是雪茄。
一种非常高级的古巴蒙特克里斯托A的味道。
这种雪茄,劲道极大,味道极其醇厚。
而黄松年……
杜铭的资料库里,有黄松年的全部档案。
黄松年以“儒将”着称,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宋史和……雪茄。
对上了。
“苏女士,”杜铭在雅间里踱步,像是在检查消防设施,“你这……点的什么香?味道很特别。”
苏锦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是……是苏合香,杜省长。”她垂下眼帘,“您是大雅之人,我这点班门弄斧了。”
“是吗?”杜铭笑了笑,没点破。
他走到了那张紫檀木书案前。
他“复查”的目的,达到了。
书案上,依旧摆着笔墨纸砚。
但是,多了一些东西。
多了一个青瓷笔洗,笔洗旁,放着两只茶杯。
一只,是苏锦常用的汝窑天青色茶杯。
而另一只……
是一只黑釉的,带着油滴状结晶的……建盏。
这只建盏,做工精良,一看就价值不菲。
更重要的是,这只建盏,没有洗。
里面还残留着一层白色的茶沫干涸后的痕迹
这说明,昨晚,或者今天早上,有人在这里,用这只建盏,喝了苏锦亲手“点”的茶。
“苏女士,很懂茶道啊。”杜铭的手指,轻轻滑过那只建盏的边缘。
苏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想到杜铭的观察,会这么细致。
她以为他真的是来查消防的。
“让您见笑了。”她勉强笑道,“都是些……糊口的玩意儿。”
杜铭的目光,从建盏移开,落在了压在镇纸下的一张宣纸上。
那张纸上,写着几个墨迹未干的大字。
不是毛笔字。
是……钢笔字。
字迹瘦劲,锋芒毕露,是典型的“瘦金体”。
而黄松年,就是以一手漂亮的瘦金体书法闻名。
宣纸上,只写了八个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
杜铭的内心,已经不是冰冷,而是……想笑。
一个空降的省长,一个前朝的情妇。
一个在政治上被架空,一个在情场上刚“失业”。
两人,在这栋别墅里,一个点茶,一个写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黄松年啊黄松年,你是有多“渴”,多“孤独”啊。
杜铭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书案的角落。
那里,摊开着一本书。
是一本更冷僻的,线装的,《宋史·职官志》。
杜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转头,看向苏锦。
苏锦,也正抬着头,看着他。
她的脸上,依旧是谦卑的笑。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慌乱。
只有一片……幽深。
杜铭,在这一刻,全明白了。
他彻底高估了黄松年。
也彻底……低估了苏锦!
雪茄、建盏、瘦金体……这些,只是“野趣”。
而这本《宋史·职官志》……
这是“政治”!
苏锦,她不是在陪黄松年“吟诗作对”!
她是在陪黄松年……“研究人事”!
黄松年一个空降兵,在海西省两眼一抹黑。张瑞年的人,他用不了。李正行的人,他不敢用。孙盛源的人,他够不着。
他想打开局面,他必须提拔“自己人”。
可他连海西省的官场结构都摸不清,他怎么提拔?
苏锦!
这个在朱明远身边待了数年,对海西省官场人事了如指掌的女人!
她在用这种“研究宋史”的“雅致”方式,在给黄松年……当“地下组织部长”!
她在帮黄松年,梳理海西省的人事脉络!
她在用她从朱明远那里继承来的“政治遗产”,来精准狙击黄松年这个“新上司”!
这已经不是“情人”了。
这甚至不是“知己”。
这是“幕僚”!是“女相”!
苏锦,她要的,不是一个靠山。
她要的,是一个“傀儡”!
她要通过黄松年这只手,重新回到海西省的权力牌桌上!
“好。”
杜铭忽然开口,鼓了鼓掌。
“啪,啪,啪。”
掌声,在雅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苏锦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脸上的谦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的戒备。
“杜省长,您……”
“苏女士。”杜铭走近她,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你这杯‘白茶’,泡得好。”
“但是……”
他的声音,压低了。
“茶,泡得太久,会出‘瑕疵’的。”
他指了指那只建盏,又指了指那本《职官志》。
“黄省长是雅人,他喜欢宋史,是好事。”
“可他,毕竟是省长。”
“苏女士,我今天来,是查消防的。”
“你这里的消防,合规了。但是……”
“你这里的‘政治’,不合规。”
苏锦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没想到,杜铭会如此……直白。
“杜省长……我……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不懂?”杜铭笑了,“王云飞,你认识吗?
苏锦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警卫局的,昨晚,就在你楼下。”
杜铭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苏锦。”
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
“我一个月前,让你‘合规’,是给你一条活路。是让你安安分分地‘糊口饭吃’。”
“我不是让你,把这里,变成第二个‘朱明远的后院’。”
“黄省长,他太软了。他镇不住你。”
杜铭逼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镇得住。”
苏锦的腿一软,几乎要瘫倒。
“杜省……杜省长……我……我错了……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就安分点。”
杜铭退后一步,又恢复了那个温和的副省长形象。
“苏女士,复查结束了。一切都好。”
“只是……”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本《宋史·职官志》。
“宋史,是好。但,别看串了行。”
“我走了。”
杜铭转身,大步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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