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海西”会议结束的哨声刚刚吹响。
朔京市,西郊。
一处没有挂任何牌子,地图上显示为“绿化管理处”的幽深院落。这里是海西省真正的海西会馆。
与省委大院的庄严肃穆、公安厅的棱角分明截然不同,这里是一派苏式园林的幽静雅致。
穿过九曲回廊,绕过一面雕刻着《海错图》的紫檀木影壁,便是一座全玻璃结构、却又被百年古树的树冠完美遮蔽的独立茶室。
茶室,名为听澜。
这里是常务副省长李正行的非正式会客厅。
“咕嘟……咕嘟……”
茶室中央,一张价值连城的、整块黄花梨木制成的茶台上,一把民国时期的紫砂壶,正被小火咕嘟着。
壶中是三十年的老班章普洱,茶汤已是深邃的酒红色,散发着浓郁的、混杂着时光与樟木香气的味道。
墙上挂着一幅启功的真迹,上书四个大字:“静水流深”。
能坐在这里喝茶的,无一不是海西省金字塔尖的人物。
此刻,茶台的主位上,坐着李正行。
他五十出头,面容儒雅。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人。
此人,便是李正行在省委常委中的最重要盟友——省纪委书记,孙盛源。
孙盛源的面容如同刀削,眼神锐利。作为海西省的掌印纪委书记,他手中的刀,比公安厅的枪更令人畏惧。
两人都没有说话。
李正行正专注地醒茶。
他提起紫砂壶,用滚烫的茶汤,淋遍了面前一排公道杯。白色的水汽,在古朴的茶台上升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双眼。
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关于掌控与耐心的仪式。
仿佛公安厅那间报告厅里的拍桌子与借刀杀人,都不过是这壶茶汤之外的、微不足道的噪音。
“嗡——嗡——”
茶台上的那部黑色加密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
它没有铃声,只有这种沉闷的、压抑的振动。
李正行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赵澜江”。
澜江市市委书记,赵明华。
李正行没有接。
他任由手机在昂贵的黄花梨木上嗡嗡作响。
他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第一杯头道茶推到了孙盛源的面前。
孙盛源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没有品,只是看着李正行。
“是澜江市的赵明华吧。”孙盛源放下了茶杯,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看来,张书记的会开完了。”
李正行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按下了免提键。
“嗡——”
手机的振动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赵明华那压抑着极度恐慌、甚至有些变调的喘息声。
“正行省长!!”
李正行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这种不体面的惊慌。
李正行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规矩感,“天,没塌。”
“我……”电话那头的赵明华,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但声音里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正行省长……孙书记……”他赶紧问候。
“出事了!天……天快塌了!张书记……张书记他……在平安海西会议上,公开……公开点名了我们澜江的沙霸问题!”
“哦?”李正行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点名了?怎么说的?”
“他……他还说……”赵明华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他质问,背后是不是有保护伞?!”
保护伞?
在海西,他孙盛源这个纪委书记,就是最大的伞。
张瑞年,这是在点他!
李正行脸上的儒雅笑容,消失了。
他没有看孙盛源,而是对着电话,轻笑了一声:“呵……”
这声笑,让电话那头的赵明华猛地一哆嗦。
“赵书记,你慌什么?”李正行慢悠悠地说,“张书记是省委书记,关心一下母亲河的生态,这不很正常吗?”
“可……可是……杜铭!是杜铭啊!”赵明华终于喊出了那个最可怕的名字。
“张书记把这个扫黑的任务,把保护伞的线索,当着全省公安的面,拍给了杜铭!”
“杜铭他……他接了!”
“他说……‘扫黑,是根本’!”
“砰。”
是李正行重重地放下了茶杯。
他脸上的儒雅笑容,彻底消失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阴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让整个听澜茶室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他接了?”李正行重复道,声音依旧平稳,但温度却降到了冰点。
“是!他当着全省公安的面,鞠躬,受命!他说‘立刻整改’!”
“我知道了。”
李正行挂断了电话。
茶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壶老班章,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嗡——嗡——”
手机刚暗下,又亮了起来。来电显示——“王西陵”。
西陵市市委书记,王海。
李正行看了一眼,直接按了静音,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看来,西陵山的王海,也坐不住了。”孙盛源掏出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擦拭着桌上的茶渍。
“张瑞年这一手借刀杀人,玩得很急啊。”
李正行笑了。
他重新拿起紫砂壶,给孙盛源那只空了的茶杯,斟满了滚烫的茶汤。
“急?”
“他不是急,”李正行下了诊断,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轻蔑,“他是黔驴技穷。”
他放下了那只暖手的紫砂杯,站起身。
这个动作,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孙盛源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李正行没有看他,而是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到那面全玻璃的落地窗前。
窗外,就是听澜茶室的镇宅之宝——那棵需要三人合抱的百年银杏。
时至深秋,金黄的叶片早已落尽,只剩下虬结、苍劲的枝干,在阴沉的天空下,肆意地伸展着,如同一幅用浓墨绘就的、标示着权力与根系的地图。
这棵树,是海西会馆的根。
“他张瑞年,空降海西七个月。”
李正行背着手,凝视着那棵老树,仿佛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早已尘埃落定的历史。
“七个月,210天。”他的语气,像是在给孙盛源,也像是在给自己,复盘一场教学局。
“他带来的那份新城建设计划,洋洋洒洒,从京城请了顶尖的团队来做的。很漂亮,不是吗?”
他轻笑一声。
“在常委会上,我只提了两个词:暂缓和调研。”
“我说,计划很好,但海西的财政状况,需要暂缓;本地的实际情况,需要再调研。”
“然后呢?”他回头,看了孙盛源一眼,“然后,他那份宏伟蓝图,现在还在发改委的档案室里调研。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
孙盛源面无表情。他知道,李正行说的是事实。在常委会上,李正行一开口暂缓,那些本地成长起来的常委,纷纷附议,张瑞年当场就被架在了那里。
“再看人事。”李正行转了回去,继续看着那棵树。
“他想提拔的那个团系的副省长,那个从京城部委下来的青年才俊。人还没到海西,一封实名举报信,就递到了你盛源兄的桌上,也递到了……更高的地方。”
李正行的声音,压低了。
“内容无非是些陈年旧账,生活作风。”
“但现在,”李正行笑了,“这位才俊,正在京城的党校里‘学习’。”
孙盛源的眼皮,跳了一下。
那封实名举报信,就是他亲手转呈上去的。
“还有,”李正行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安插的那几个地市书记。名单,倒是拟好了。”
“可惜啊,那份名单,连省委组织部的考察名单都没进去。”
李正行转过身,冬日的光,从他背后照来,让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只有那两片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
“盛源兄,”他一字一句地,下了结论。
“他在海西,是聋子,是瞎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他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他也看不到真实的文件。他想推的新政,推不动。他想用的人事,插不进。”
“他就是一个被供起来的牌位!”
“他以为,他抓住了清网这个天大的功劳,抓住了杜铭这把刀,就能拿捏住我?就能借刀杀人?”
李正行的目光,落在了那部被反扣在桌面上的、已经彻底安静了的黑色手机上。
“他太小看我李正行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轻蔑,几乎化为实质。
“……也太,高看这个杜铭了。”
茶室里,一片死寂。
李正行的局,布得滴水不漏。张瑞年,确实是黔驴技穷。
然而,孙盛源的表情,依旧严肃。
他没有附和李正行的轻蔑,也没有露出大局已定的放松。
他只是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又重重地放下。
“正行,”孙盛源的声音,沙哑而沉重,打破了李正行的独角戏。
“不可大意。”
孙盛源的声音,压得极低。
“这个杜铭,不是愣头青。”
“我看了清网的内部简报。最完整的那一份。”
“这是一个……疯子。”孙盛源下了结论。
“一个精通法理,又敢于践踏一切潜规则的疯子。”
孙盛源看着李正行,一字一句地说:
“张瑞年递给他的,不是一把刀。他本人,就是刀。一口……能把规矩本身,都斩碎的刀。”
茶室里,连咕嘟声都仿佛停止了。
李正行凝视着孙盛源。
他知道,能让孙盛源这个纪委书记都给出如此耸人听闻评价的人,绝不简单。
“玩规矩?”
李正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笑了。
“哈哈哈……”
他的笑声,从低沉变得洪亮,震得茶杯里的茶叶,都在微微颤抖。
“盛源兄,你啊……还是太敬畏了。”
李正行坐回了主位。
“他杜铭,是法学家?是疯子?”
“可是在海西这片地上,”李正行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谁的规矩,能大过吃饭的规矩?!”
他猛地一拍茶台!
“他杜铭要扫黑,他要断了澜江的沙,要封了西陵的矿!”
“他知不知道,这背后,是几十万人的饭碗?!”
李正行站起身,在茶室里踱步,他的儒雅,此刻变成了枭雄的霸道。
“澜江的沙,不是沙!那是我海西省60%的基建项目,用的混凝土!是他张瑞年天天喊的新城建的地基!”
“西陵的矿,不是矿!那是我省有色金属出口总额的半壁江山!是西陵市二十万产业工人的工资!”
“他杜铭要扫?要清?”
李正行指着窗外,仿佛杜铭就站在那里。
“他把这些都扫了,清了。海西的Gdp掉两个点,谁来负责?他张瑞年吗?”
“那几十万工人下岗了,没饭吃了,他们去哪里?他们去省政府门口静坐!他们去平安海西的会场上喊冤!这个锅,他杜铭……背得起吗?!”
孙盛源沉默了。
他知道,李正行说的是实情。
这,就是地头蛇真正的根基。
他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
他绑架了海西的经济,也绑架了海西的稳定。
“所以,”李正行重新露出了那儒雅的微笑,“张瑞年,以为他递的是一把刀。他错了。”
“他递给杜铭的,是一个火药桶。”
“一个足以把整个海西常委会,都炸上天的火药桶!”
孙盛源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明白了李正行的底气。
李正行,笃定杜铭不敢点这个火药桶。
他笃定张瑞年,更不敢!
“那……”孙盛源开口,“你的意思是,拖?”
“不。”李正行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杜铭这把刀,既然已经奉旨,就一定会砍下来。我们不能拖,也不能挡。”
李正行看着孙盛源。
“我们,要帮他。”
“帮他?”孙盛源一愣。
“对。”李正行笑了,“张瑞年不是要借刀杀人吗?我们,就演一出借刀除患。”
他转过身,对孙盛源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盛源兄,你那边,是不是也接到了很多关于沙霸、矿霸的……实名举报信?”
孙盛源是何等聪明的人物!
他浸淫纪律与权术半生,瞬间就明白了李正行这釜底抽薪的毒计。
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赞赏的表情。
“没错。”孙盛源面无表情地回答,“纪委的工作,不能落后于公安。”
“既然张书记这么重视,群众的呼声这么高。”
孙盛源端起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我准备,让纪委牵头。”
“哦?”李正行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纪委将联合省监委,成立一个扫黑除恶、优化营商环境的专项督导组。”
孙盛源,精准地抛出了李正行最想要的那个词——营商环境。
“这个督导组,”孙盛源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官方,“将全程指导、全程监督公安厅的扫黑行动。”
“确保……”
他加重了每一个词:
“确保依法办案。”
“确保不枉不纵。”
“确保不扩大化,不牵连无辜。”
“确保……保护好我们海西省,那些合法经营的、遵纪守法的民营企业家们!”
李正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保护营商环境!好一个保护民营企业家!”
这一招,太绝了。
这就是他们的防火墙!
杜铭的公安厅是刀。
他孙盛源的纪委就是刀鞘!
你杜铭是法学家?
我孙盛源,就是执掌法上之法的人!
你杜铭敢查?
我纪委就敢督导!
你前脚抓人,我后脚就去核查你的执法程序!
你敢上手段?我就敢双规你的办案人员!
你不是要扫黑吗?
我纪委,比你更重视扫黑!
张瑞年要保护伞?
好!我孙盛源,亲自来打伞!
这个督导组一成立,杜铭那把通天的快刀,就等于是被孙盛源,握住了刀柄!
看是你杜铭的法理硬,还是我海西省这三十年织成的关系网和系统规则硬!
他拿起了那只还在不断振动的、来自西陵市王海的手机。
这一次,他接通了。
“老王,慌什么?”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儒雅的、教授般的温和。
“杜厅长要查,是好事嘛。说明我们海西的法治,上了一个新台阶。”
“你,和赵明华同志,要全力配合!积极提供线索,主动自查自纠。”
“对……澜江那边,那个最跳的沙老三,不是一直不听话吗?西陵山那边,那个过江龙,是不是也该敲打敲打了?”
“送几个这样的小鱼小虾上去。把案子,做成铁案。”
“让杜厅长……”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
“……风风光光地,给张书记一个交代。”
“至于保护伞?”李正行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叶,那片片金黄,如同他帝国的金币。
他淡淡地说:“海西的天,晴朗得很。哪来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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