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返回山南后,杜铭的心,始终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
那个名叫苏锦的女人,像一幅意境深远却又暗藏杀机的水墨画,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他那句隐晦的提醒,朱明远听懂了。
但他也同样清楚,对于苏锦这样一个完美的、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的女人,仅仅依靠直觉和怀疑,是远远不够的。
他必须知道,她到底是谁,她从哪里来,她最终要到哪里去。
杜铭再次拿起了加密卫星电话。
“振宇,是我。”
“杜书记!我的‘山神’大人!”电话那头传来张振宇兴奋的声音。
“你的茶叶我已经收到了,天哪,那简直是上帝喝的东西!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佳士得,他们在香港举办一场专场拍卖会,你马上就要发大财了!”
“生意上的事,稍后再说。”杜铭打断了他,“我需要你,动用你所有的资源,帮我查一个人。”
“谁?”能让杜铭用这种语气说话,张振宇立刻收起了嬉笑。
“苏锦。江南一带的茶商。我要知道她的一切。尤其是她的家庭背景,以及她和我们海西省的哪些人,有过来往。”
“没问题。”张振宇没有多问,“给我三天时间。”
华尔街的“情报机器”,再一次,为了这个远在世界屋脊另一侧的中国县委书记,悄然开动。
三天后,一份加密的报告,出现在了杜铭的电脑屏幕上。
报告的内容让杜铭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苏锦的公开背景,干净得像一块美玉。
但张振宇的团队,通过追踪其家族企业早年的资金流水和股权变更,挖出了那层被刻意掩盖的历史:
苏锦的父亲名叫苏维栋。曾任江南某经济大省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
十年前,因震惊全国的重大腐败案件落马,被判无期徒刑,至今仍在狱中。
苏家,也因此从云端跌落凡尘。
在苏维栋落马之前,他最器重、一手提拔起来的秘书,名叫——王宗源。
苏家倒台后,苏锦的家族企业之所以没有被清算,还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正是因为时任某市市长的王宗源,在暗中多方庇护。
报告显示,王宗源与苏锦之间,一直保持着非常密切的、亦师亦友般的关系。
而王宗源,正是如今与朱明远在省委班子内,分庭抗礼的海西省省长。
报告的最后,还有一个更致命的信息,经过对股权的层层穿透,那家杜铭和朱明远一起赴宴的私人园林会所,其背后真正的掌控者,是一家注册在香港的投资公司。
而这家公司的董事之一,与退休的钱正明大佬的某个亲属,有着无法撇清的商业联系。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杜铭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清晰而又恐怖的棋局。
苏锦,根本不是什么茶商。她是王宗源和钱正明,安插在朱明远身边的一颗致命棋子!
想通了这一切,杜铭却感到了一阵更深的无力。
因为他发现,这可能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计”。
如果王宗源的目的,是想用苏锦,来给朱明远制造一个腐败或桃色丑闻,那这个手段,未免太低级了。
像朱明远这种级别的政治家,其警惕性,足以让他避开任何明显的陷阱。
那么,王宗源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杜铭将自己,代入到了朱明远的视角。一个在权力之巅,孤独行走了一生的男人。
他有下属,有同僚,却没有一个真正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他的世界里,充满了斗争、算计和永不停歇的压力。
而就在这时,苏锦出现了。
她美丽,优雅,聪慧。她懂他喜欢的茶,能与他聊他欣赏的字画。
更重要的是,她有着和他相似的、出身于权力顶层的背景。
她能听懂他那些点到为止的政治暗语,能理解他身居高位的那份孤独与疲惫。
她就像一面镜子,能照见他内心最柔软、最不为人知的部分。
而且,她还是一个“受害者”。
她父亲的悲剧,会让她身上,天然地带有一种对政治斗争的厌倦和疏离。
她不会向朱明远索取任何权力或利益,恰恰相反,她可能会劝他放下。
杜铭的脑中,“嗡”的一声,他终于明白了这场阴谋,真正可怕的地方!
王宗源的目的,不是要“杀死”朱明远。
他要的,是“杀死”朱明远作为一名政治战士的斗志。
他不需要丑闻,不需要罪证。
他只需要,让苏锦这个完美的、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用她的温柔,用她对“远离纷争、诗酒田园”那种生活的向往,去一点点地,磨平朱明远那颗在宦海中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让他厌倦,让他懈怠,让他觉得,为了那些身外的权力去拼杀,远不如与佳人品茗论画,来得更有意义。
一个不再想战斗的省委书记,即便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也已经输了。
他预见到了最终的结局。
朱明远,不会出任何事。他会在与王宗源的政治博弈中,一步步地,表现出“力不从心”。
他会主动放弃对一些关键人事和项目的争夺。他会变得越来越“佛系”,越来越“超然”。
最终,在一两年后,北京会以“照顾老同志身体”、“优化干部结构”为由,将他“提拔”到全国人大或政协的某个委员会,去担任一个没有实权的副主任。
那将是一场无比体面、无比风光的“荣退”。
然后,他会彻底离开这个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政治舞台。
也许,真的会和苏锦一起,去江南的某个小镇,开一间茶馆,从此不问世事,双宿双飞。
他会得到他想要的安宁。
王宗源,会得到他想要的海西省。
而他杜铭,将失去他身后,那座最大的靠山。
杜铭静静地坐在椅子,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了前几次危机中的那种临战般的亢奋。
他感到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挫败感。
那是一种类似于最顶尖的棋手,穷尽毕生所学,布下了一个自以为精妙的棋局,却在落子之后,才惊觉自己从一开始,连棋盘的规则,都理解错了的。
他,大明内阁大学士,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元老,宦海浮沉几十年,斗倒过权倾朝野的严党,周旋于错综复杂的党争,自认早已将人性的幽暗与权力的诡诈,洞悉到了极致。
他一生都在与“阴谋”战斗。
什么是阴谋?
是暗室中的一封密信,是酒席上的一句谗言,是收买的刺客,是伪造的罪证。
阴谋,就如同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它的所有力量,都来源于它的“隐蔽性”。
而他赵贞吉,就是那个最顶尖的、在黑夜中捕蛇的人。
他的所有智慧,他的所有经验,都是为了看穿黑暗,识破伪装,然后在毒蛇咬人之前,精准地,掐住它的七寸。
只要将阴谋暴露在阳光之下,它便会瞬间失去所有的力量,化为乌有。
然而,在这个全新的时代,他却连续两次,遇到了他前世从未见过的、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他开始在脑海中,复盘自己这两次无声的溃败。
第一次,是“捧杀”。
敌人没有派人来暗杀他,没有伪造证据诬告他。
他们只是,动用了华尔街的媒体和智库,在全球范围内,公开地、大张旗鼓地、用最华美的词藻来赞美他。
这一切,都在阳光之下。每一篇文章,都合情合理。每一个数据,都真实可考。
这是一个阴谋吗?不,它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阴谋”的构成要件。它是一场阳谋。
它的武器,不是谎言,而是被精心筛选和包装过的“事实”。
它的目标,不是攻击杜铭本人,而是利用这些事实,去撬动他背后那个更复杂的、建立在信任和权力平衡之上的政治生态。
他看懂了,却无法破解。因为他无法反驳一句赞美,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声望,变成一把刺向上司的利剑。
第二次,是苏锦。
王宗源和其背后的势力,同样没有使用任何阴谋。
他们没有给苏锦任何“任务”,没有让她去窃取情报,甚至没有让她去制造桃色陷阱。
他们只是,创造了一个“机会”。
一个让两位同样身处权力高位、同样内心孤独、同样品味高雅的人,“合理地”相遇、相知的机会。
苏锦的每一个举动,可能都是发自真心的。
她对茶道的喜爱是真的,她对朱明远那种英雄迟暮的同情与欣赏,可能也是真的。
她作为一个在政治斗争中家破人亡的“幸存者”,对自己安宁、恬淡生活的向往,更是真的。
而这所有的“真”,汇集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最完美的“阳谋”。
它的武器,不是美色,而是“共情”与“理解”。它攻击的,不是朱明远的身体,而是他那颗在斗争中早已疲惫不堪的、渴望被理解、被认同的内心。
杜铭同样看懂了。但他能做什么?冲进朱明远的办公室,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书记!这是一个陷阱!那个女人对你的理解和关怀,都是假的!她只是想磨灭你的斗志!”
那样的话,他不仅会像一个疯子,更会像一个卑劣的小人。
他发现,自己那套在明朝时百试百灵的、“揭露真相”的本事,在这个时代,彻底失效了。
因为敌人,根本没有向你隐藏真相。
他们是把真相,当成了武器,摆在你的面前,告诉你,我就要用这个,来杀死你。
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计可施。
杜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终于在一种近乎于痛苦的深刻反思中,认识到了这个时代的计谋水平,比大明,又要高上一个维度。
高在哪里?
高在“信息”的维度。 在大明,信息的传播,靠的是口耳相传,是快马急报。
一个阴谋,从策划到生效,往往需要数月乃至数年。这给了他这样的人,足够的时间去侦查、去布局、去反制。
而在这个时代,一篇《华尔街日报》的文章,可以在一秒钟之内,传遍全球,瞬间形成一种不可逆转的“事实”和“舆论”。信息的传播速度和广度,已经成了“阳谋”最强大的催化剂。
高在“规则”的维度。 大明的规则,是皇权。
所有的计谋,最终都要服务于皇权,也要接受皇权的裁决。只要能说服皇帝,一切阴谋,皆可破除。
而这个时代,规则,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程序化”。
敌人,早已成了玩弄规则的大师。他们可以用完全合法的商业手段,发动一场金融战争;他们可以用完全合乎程序的“集体决策”,来架空你的权力。
他们是在用你所信奉和遵守的规则,来反过来,将死你。
更高在“人性”的维度。 赵贞吉所熟悉的斗争,大多围绕着“利益”与“生死”。
但这个时代的阳谋,攻击的,却是更深层次的东西——人的“意志”、“情感”与“认知”。
它不再追求肉体消灭,而是追求“精神缴械”。让一个战士,自己放下武器,远比从他手中夺下武器,要高明得多。
他一个来自十六世纪的、最顶尖的“阴谋家”,在这个由全球化信息、程序化规则和心理战术构筑的、二十一世纪的“阳谋”棋局面前,就像一个只会耍大刀的武林高手,面对着一个手持狙击枪的现代军人。
他所有的经验和智慧,都显得那么的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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