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委回来，孟宪平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
王建峰交代的任务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他知道杜铭并非池中之物，这次明显不公的安排，换做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年轻干部，都可能炸毛，甚至撂挑子。
他在办公室踱步良久，仔细斟酌着措辞，最终还是拿起电话，打到了老庙山管委会。
“杜铭同志吗？我孟宪平。现在方便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些关于老庙山未来发展的重要事情，想听听你的想法。”孟宪平的语气尽量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电话那头的杜铭，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好的，孟书记，我马上出发。”
一小时后，杜铭出现在了孟宪平的办公室。
“杜铭来了，坐，喝口热茶。”孟宪平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态度比平时更加客气几分，“最近辛苦了，老庙山的工作，市委主要领导都高度肯定了。”
“谢谢孟书记，都是分内工作。”杜铭欠身接过茶杯，语气平淡。
孟宪平打量着他，清咳一声，决定不再绕弯子：“杜铭啊，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传达市委的一个重要决定。鉴于老庙山项目取得的重大突破和未来的战略意义，市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将管委会升格为副县级单位，由市里直管。”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杜铭的反应。杜铭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在听，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孟宪平心里更是嘀咕，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这是市委对老庙山工作的极大重视和肯定啊。随着平台升格，班子配备也要相应调整。市委考虑到新平台需要一位经验更丰富、能统筹全局的同志……经过研究，决定由市工信局的侯伟光同志来担任升格后的管委会主任。”
他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人事任命，说完便紧紧盯着杜铭。他甚至预想了杜铭可能出现的几种反应：激动的反驳、沉默的抗争、或者是压抑着怒气的质问。
然而，什么都没有。
杜铭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孟宪平，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侯伟光同志年富力强，又在市经济部门工作，相信一定能带领老庙山取得更好的发展。我坚决拥护市委的决定。”
“……”孟宪平准备好的满腹说辞和安抚劝解的话，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差点没喘上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杜铭，这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诡异！
“杜铭同志，你……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孟宪平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市委和王书记也充分肯定你的能力和贡献！所以决定，让你担任升格后的管委会副主任，并且明确为正科级！这可是解决了你的级别问题，是一次重要的提拔！”
他特意强调了“提拔”二字，试图让这杯水看起来甜一些。
杜铭脸上的笑容依旧淡然，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但那嘲讽一闪即逝，快得让孟宪平以为是错觉。
“感谢组织培养，感谢王书记和孟书记的信任。我会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努力，配合好侯伟光主任的工作。”
他的态度恭顺得不像话，语气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孟宪平心里反而更加没底了。这太不符合常理了！他忍不住试探道：“杜铭啊，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困难，都可以跟我提。组织上也会充分考虑……”
“没有困难，孟书记。”杜铭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坚定，“我个人完全服从组织安排。目前最重要的是确保老庙山项目的平稳过渡和持续推进。天地纵横大数据公司刚刚完成募资，下一步的建设、运营、技术落地，千头万绪，都需要投入全部精力。我会协助侯主任，尽快熟悉情况，把工作抓好抓实。”
他把“天地纵横大数据公司”和“把工作抓好抓实”这几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一些。
孟宪平忽然觉得有些惭愧，他叹了口气，语气真诚了许多：“杜铭啊，你能有这样的胸怀和格局，我很佩服。说实话，这个安排……委屈你了。但你能以大局为重，我很欣慰。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县里一定会全力支持老庙山的发展，支持你的工作。”
“谢谢孟书记。”杜铭再次颔首，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您为难。”
谈话在一种出乎意料和谐甚至有些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孟宪平亲自将杜铭送到门口，看着他挺拔沉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杜铭，他越来越看不透了。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和老练，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六岁的基层干部。倒像是个……在宦海沉浮了一生的老狐狸。
孟宪平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准备向王建峰汇报“思想工作圆满完成”的好消息。
杜铭坐回那辆旧吉普车，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山景，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
车窗外贫瘠的山景飞速倒退，而他胸腔里那股邪火，却越烧越旺，几乎要顶破天灵盖！
侯伟光！ 他妈的侯伟光！ 王建峰那个只会溜须拍马、钻营关系的女婿！一个在市里机关喝茶看报都嫌累的货色！他懂什么叫大数据？他懂什么叫算力中心？他懂老子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
打通SEc关节，跟华尔街那帮吸血鬼周旋，求爷爷告奶奶弄来政策和资金……老子拼死拼活，把血熬干了，才把这棵桃树种活，眼看着就要结果子了！
结果呢？！ 结果他王建峰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让他那个废物女婿来摘桃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他妈的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草！
官场！去他妈的官场！ 无论大明还是现在，这狗屁倒灶的事情就从来没变过！干活的人累死累口，摘桃子的人笑到最后！凭什么？！
就凭他侯伟光会投胎，娶了个好老婆？！就凭他王建峰手握大权，就能为所欲为？！
一股极致的愤怒和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为老庙山谋划的未来，他倾注的心血，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恐怕只是一份可以随意赠予亲信的“政绩”，一个可以用来铺路的垫脚石！
恶心！真他妈恶心！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就像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情。
愤怒之后，一种深深的、冰凉的无力感渐渐渗了上来。
他能怎么办？ 去闹？去吵？去市委拍桌子？ 有个屁用！ 王建峰既然敢这么做，就吃定了他无力反抗。
升格是阳谋，安排自己人是惯例，甚至给他杜铭解决正科级别，在外人看来还是“皇恩浩荡”、“提拔重用”呢！
他妈的！
不行！不能这么算了！ 老子辛辛苦苦，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的！
杜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剧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那是属于大明阁老赵贞吉的理智和算计。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硬抗更是死路一条。 既然改变不了规则，那就利用规则！
管委会主任？给他！这个虚名，老子不稀罕！
老子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天地纵横公司！是那10%的股份！
华尔街9100万美元只买去了25%的股份！他杜铭10%的股份是天文数字！
是你王建峰，侯伟光之流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侯伟光想来当这个主任？好啊！正好！
他一个空降下来的草包，懂业务吗？懂技术吗？懂怎么跟华尔街那帮人精打交道吗？ 他还不得倚重老子？！
王建峰把他女婿放到这个火上烤，老子正好可以借他的势，借这个副县级的平台，更方便地调动资源，更快地把公司做起来！
等公司做实了，老子手里的股份兑现了，财富自由了…… 到时候，谁还看得上这穷山沟里的什么狗屁主任？！
你侯伟光愿意抱着这个虚名在这里养老，随你的便！老子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天高任鸟飞！
想到这里，杜铭眼中那狂怒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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