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铭在省城饭局上那句看似醉话的“秘密”，经由孟宪平这只最懂得如何“不慎”扇风的“老狐狸”之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点燃了整个海西省的政商两界。
这不仅仅是一则谣言，它更像是一份精准投放的、针对特定人群的“财富密码”。
在南安县的一场非正式的常委聚餐上，孟宪平酒过三巡，面带忧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旁边一位副县长关切地问：“孟书记，天地纵横的事，还很棘手？”
孟宪平摆了摆手，压低声音，用一种既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警告的复杂语气说道：“棘手？唉，我是越来越看不懂杜铭了。前天我去汇报工作，他……他竟然告诉我，他和乔处长，把婚房都给抵押了，凑了一千万，悄悄在抄底！你们说，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信心？这件事，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杜处长特意交代过，是违纪的！”
满桌的县领导，瞬间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闪烁着震惊、贪婪与急速的盘算。
他们当然不会往外“说”，但他们会用自己的行动，将这个“秘密”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在海城市最高档的一家私人会所里，王大发正和一群本地的实力派企业家喝着昂贵的普洱。
有人试探性地问起天地纵横的股价，王大发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不谈股价，不谈技术，只是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说道：“我王大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杜铭老弟，算一个！我只跟你们说一句，这世上，谁跟杜老弟作对，谁就没好下场！谁信杜老弟，谁就能发大财！多余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们自己品，自己细品！”
这番话，比任何数据分析都更具说服力。在场的都是人精，王大发和杜铭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人尽皆知。
王大发这番表态，无异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身家和信誉，为天地纵横的未来背书。
而在省城，那些级别更高、消息渠道更灵通的干部圈子里，这个“秘密”更是发酵出了一个更令人遐想的版本。
“听说了吗？乔家那位女婿，这次是得到了乔家旧部的暗中支持，不止他一个人，好几个京城的基金都跟着他一起进场了！”
“怪不得！我就说嘛，一个年轻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原来背后还有高人！”
一时间，市场上关于天地纵横的叙事，发生了180度的奇妙逆转。
在资本市场，信心，比黄金更珍贵。
而一个足够动人、且逻辑自洽的故事，正是点燃信心的最好燃料。
信心，一旦被重新点燃，便会转化为最强大的、近乎非理性的购买力。
起初，只是一些消息灵通的本地资本和个人投资者，试探性地买入。他们发现，股价在经历连续暴跌后，似乎真的在一个低位找到了坚实的支撑。
紧接着，无数笔来自四面八方的买单，开始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汇入天地纵横的交易盘口。
在纽约对冲基金办公室里的杰克·斯坦顿，最初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一群被民族主义情绪冲昏了头脑的散户，他们能有多少资金？不过是螳臂当车！”他对着交易团队，轻蔑地笑道。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他发现，那股买盘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持久。他们每用巨量卖单将股价砸下一个深坑，很快就会有更多、更密集的买单，将这个坑顽强地填平。股价的K线图上，留下了一根根长长的下影线，如同雨后的春笋，显示出下方那股顽强的、不计成本的承接力量。
恐慌，开始在空头阵营中蔓延。
他们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可以用数据模型来计算的理性对手。他们面对的，是一股由谣言、情绪和非理性信念所凝聚起来的、难以估量的民间力量。
终于，当天地纵横的股价，在经历了长达数日的换手和拉锯后，以一个强势上涨突破了重要的心理阻力位时，空头们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cover！cover our positions！damn it！”杰克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轧空”开始了。
恐慌开始在空头阵-营中蔓延，他们开始疯狂地回补股票以平仓止损。而这种“空头回补”，又反过来，成了推动股价上涨最强劲的燃料！股价如同被注入了核动力，开始了势不可挡的、V型反转的报复性上涨！
短短两周时间，奇迹发生了。
天地纵横的股价，不仅收复了全部失地，更是在巨量资金和市场狂热情绪的推动下，一路高歌猛进，冲破了历史新高！相比于做空前，股价甚至还上涨了20%！
一场足以摧毁一家公司的金融海啸，最终，竟以这样一种近乎神话的方式，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
风暴过后，省国资委主任孙道合的办公室里。
杜铭将一份装订精美的汇报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孙道合的办公桌上。
“孙主任，关于此次天地纵横公司应对境外恶意做空事件的处置报告，已经写好了，请您审阅。”
孙道合戴上老花镜，微笑着接了过来。他知道，杜铭的这份报告，省里乃至北京的有关部门都会看到，是将来要留档备查的“铁券丹书”，是决定这件事最终“性质”的官方定论。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不住地点头。
报告写得堪称公文典范，滴水不漏，充满了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性”。
通篇都是“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和亲切关怀下，面对境外资本的无理打压，我们始终保持战略定力”、
“在国资委党委的正确指导和大力支持下，我们迅速反应，多措并举，打赢了一场漂亮的国有资产保卫战”、
“我们充分发挥我国独特的制度优势，紧紧依靠以孟宪平同志为班长的南安县委县政府，成功稳控了地方舆情和社会稳定”、
“我们坚持市场化原则与强化党的领导相结合，团结全体合作伙伴，最终凝聚起了战胜困难的磅礴力量”……
报告将此次胜利，完美地归功于“组织的英明”和“集体的力量”。
里面详细阐述了孟宪平领导的县委是如何夜以继日地稳定地方情绪，国资委是如何高瞻远瞩地及时提供政策支持。
至于那个引爆了整个舆论场、成为信心转折点核心引爆剂的“暴涨秘密”，报告里只字未提。至于杜铭本人，在报告里，他只是一个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在集体中发挥了“积极作用”的普通干部。
孙道合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份报告里的每一个字，他都信，但连在一起的“真相”，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胜利，从头到尾，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以一人之力，设的一个局，下的一盘棋。
他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作为引信，用人性的贪婪和希望作为炸药，最终引爆了一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什么集体智慧，什么组织领导，不过是这年轻人功成身退后，献给所有人的、一件华美而体面的“皇帝的新衣”。
但他绝不会说破。因为这件新衣，实在是太合身，太有用了。
它让所有人都成了功臣，让所有人都分享了胜利的荣光，也完美地掩盖了那些游走在规则边缘的、惊心动魄的真实过程。
“写得好！写得非常好！”孙道合合上报告，抬起头，赞不绝口，“杜处长，这份报告，站位高，格局大，总结得非常全面、非常深刻！把我们打赢这场硬仗的宝贵经验都体现出来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一份可以上报给国资委、作为经典案例进行学习的优秀范文！我马上就签发，上报给省委！”
杜铭谦逊地笑了笑：“都是孙主任和各位领导指导有方。”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孙道合看到的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政治奇才，而杜铭看到的，是一个懂得何时装糊涂的聪明上级。
省委一号大楼，书记办公室。
朱明远也正在听取孙道合关于此事的专题汇报。孙道合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将那份“空话连篇”的报告，用一种慷慨激昂的语调，念得跟英雄史诗一般。
朱明远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那份报告的复印件，就摆在他手边，他已经看过了。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
冯德章早已通过组织部的渠道，将孟宪平“酒后失言”的整个传播链条，都摸得一清二楚。省里的金融监管部门，也对那几周内诡异的资金流向，做了侧面的分析。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杜铭。
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却是这样一份滴水不漏、功劳均沾的完美报告。那个真正的主角，却把自己隐藏在了幕后，将所有的功劳与光环，都谦恭地让给了“组织”和“集体”。
这让朱明远感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一方面觉得有些心烦，因为这种官方的叙事，抹去了整个事件中最精彩、最闪光的、属于个人智慧与勇气的华彩篇章。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佩服，佩服杜铭这种功成不居、藏锋于鞘的政治智慧。
他赢了，却没有恃功自傲。
他赢了，却主动将胜利的果实，分给了所有能帮助他、支持他的人。
他赢了，却用一份完美的报告，将自己所有“出格”的手段，都掩盖在了“集体决策”的光环之下，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
这已经不仅仅是“有两把刷子”了。
这是一种对人性、对权力、对中国特色官场规则，都洞悉到了极致的老辣与通透。这种智慧，绝不该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所能拥有的。
朱明远挥手让孙道合先行离开。他独自一人，走到窗前，俯瞰着这座他所治理的城市。
他知道，自己破格提拔杜铭的决定，是他主政海西以来，下得最正确的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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