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金色的阳光洒满江岸，却驱不散沐婉晴心头的阴霾。
女帝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望着对岸黑压压的叛军营寨，又低头看着自己紧攥着衣角。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盛世……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曾是父皇临终前殷殷嘱托，也是女帝登基以来夙夜难寐的追求。
可如今，苏晨那番血淋淋的剖析，如同最锋利的冰锥。
刺破了女帝心中那层虚幻的华美锦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盛世，不过是皇家与门阀世家联手编织的一场幻梦。
是建立在愚民这块朽木根基上的空中楼阁。
百姓如同蒙眼的骡马，在鞭笞下埋头苦干，用血汗供养着高高在上的权贵。
赋税沉重如枷锁，即便在所谓的减免之年，也足以压垮一个家庭。
他们目不识丁，浑浑噩噩，不知何为权利，不知何为尊严，更不知……何为希望。
这样的盛世，与苏晨口中那个“老有所依，幼有所教，病有所医”、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希望的太平盛世相比，是何等的苍白。何等的讽刺。
老有所依？大周多少老人冻毙于风雪，饿死于沟渠？
幼有所教？多少孩童沦为乞儿，甚至被卖作奴婢？
病有所医？一场风寒便能夺走数条人命，药石无门。
她沐婉晴……真的能做到吗？
让百姓识文断字，开启民智？这念头本身，就是对皇权根基的动摇。
是对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土壤的彻底颠覆？
女帝仿佛看到，一旦民智开启，那被压抑了千百年的质疑、愤怒、反抗，如同决堤的洪水，将瞬间冲垮她脚下这看似稳固的龙椅。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沐婉晴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绝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女帝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沉默的苏晨，眼中燃烧着最后一丝倔强的火焰。
苏晨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她苍白而执拗的脸上。
苏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有。”苏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但是……需要时间。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不懈的努力。”
苏晨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在我的故乡，那看似触手可及的太平盛世，也是无数先辈抛头颅、洒热血，用几代人的牺牲和奋斗才换来的。”
“推翻帝制，扫除积弊，开启民智，普及教育……每一步，都伴随着血与火的洗礼，伴随着旧势力的疯狂反扑。那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
“在这个时代，”苏晨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想要做到那一步，更是难如登天。世家门阀盘根错节，如同千年古树，根系早已深扎进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皇权……也需要愚民这块基石来稳固。触动任何一方，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沐婉晴眼中的火焰黯淡了下去，只剩下灰烬般的绝望。
几代人？十几代人？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女帝甚至……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所以……”苏晨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才许诺给阵亡将士的子弟读书的机会。我才想……创立一个军校。”
“军校？”沐婉晴微微一怔。
“对。”苏晨点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坚定的光芒，“一个不同于传统私塾、书院的地方。它不仅要教授武艺、兵法，更要……”
苏晨接着说道：“灌输思想！灌输忠君爱国的理念。让这些将士的后代，这些未来大周的脊梁，从小便明白，他们效忠的是陛下，是大周社稷。而非……某个世家门阀。”
苏晨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通过几代人的思想教育，或许……能在大周军中，培养出一批真正忠于陛下、忠于国家的核心力量。他们将是未来扫除积弊、推行新政的……利剑。”
沐婉晴的心猛地一跳。
军校，思想教育，培养忠于皇权的核心力量。
这……这或许是一条可行的路，一个在世家门阀环伺下，为皇权开辟新路的希望？
然而，苏晨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苏晨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
“但是，陛下……这条路，同样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一个……更严重的后果。”
沐婉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什么后果？”
苏晨的目光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
“思想教育，如同铸造一把双刃剑。它能培养出忠君爱国的栋梁，也能……催生出最可怕的恶魔。”
“如果……如果未来某一天，大周出现一个暴君，一个穷兵黩武、刚愎自用、视民如草芥的暴君。”
“那么，这支被忠君思想武装到牙齿的军队，这支拥有强大战斗力和组织力的军队……将会成为他手中最恐怖的屠刀。”
“他们不会质疑，不会反抗。只会盲目地执行命令，因为忠君二字，早已刻入他们的骨髓。”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刀锋指向任何被暴君视为叛逆的人！无论是无辜的百姓，还是敢于直谏的忠臣。”
“到那时……”苏晨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整个大周……将陷入比现在……更加血腥、更加黑暗、更加……地狱般的深渊，那将是真正的末日。”
“轰！”
沐婉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女帝仿佛看到了那可怕的景象：一支强大的军队，如同冰冷的机器，在暴君的驱使下，将整个国家拖入血海。
那景象，比江南叛军的刀兵相加，比突厥铁骑的烧杀抢掠，更加令人绝望。
阳光依旧明媚，江风依旧和煦，但沐婉晴却感觉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刺骨。
女帝看着苏晨，看着他那双深邃而凝重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开启民智也好，创立军校也罢。
每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都布满了荆棘，都潜藏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深渊。
希望与绝望，如同纠缠的双生藤蔓，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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