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傅瑾舟果然准时等在客厅。
苏晚下楼时，他正站在餐桌边看平板上的财经新闻，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神情是惯常的淡漠，仿佛昨夜在客厅窗前那段短暂的流露只是苏晚的错觉。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他抬眸看到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比平时略长零点几秒，然后自然地将平板锁屏。“吃早饭。”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餐桌上很安静，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苏晚小口喝着粥，偶尔抬眼看他。他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优雅，只是眉心若有似无地蹙着，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红星机械厂，”他忽然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流畅，目光却落在桌面的某一点，没有看她，“那个家属院，靠东边最里头，以前是不是有个小花园？种着几棵很大的栀子花。”
苏晚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这么具体的细节。这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更直接，也更……真实。
“是，”她立刻点头，压下心头的微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客观，“现在还在，不过疏于打理，有些荒了。几位老居民提起过，说以前夏天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有一位阿姨说，她小时候还经常偷偷摘了戴。”
她描述着从“记忆守护人”那里听来的片段，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渲染。
傅瑾舟听着，眼神有瞬间的放空，像是透过眼前的空气，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画面。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站起身：“走吧。”
去记忆馆的路上，车厢里依旧安静。傅瑾舟在处理手机邮件，苏晚则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她没有试图找话题，只是在这种沉默中，敏锐地感觉到身边男人周身的气场比平时更沉静些，少了几分商海浮沉的锐利，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怀旧感？或许不准确，但那是一种沉浸在过往思绪里的状态。
车子在记忆馆门口停下。
苏晚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下午，”傅瑾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依旧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像是在批复邮件，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明天的天气，“如果方便，我去看看那个小花园。”
苏晚动作一顿，转头看他。
他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接，深邃，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顺便，看看你们收集到的，关于厂里的东西。”
这不是一时兴起。这是他经过一夜思量后做出的决定。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点头：“好。我安排一下。”
他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去看手机，仿佛只是敲定了一个普通的商务会面。
苏晚下了车，看着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她站在记忆馆门口，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烫。他终于，要亲自踏足那片土地了。
整个上午，苏晚在处理馆内事务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她让助理将之前收集到的所有关于红星机械厂的资料、实物，尤其是那本老工作笔记和几张相关的老照片，都整理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小会议室里。
她又给社区基金会的负责人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下午傅总会过来看看，重点提了那个小花园，请他们协调一下，确保能进去，并安排一位对厂区历史熟悉的“记忆守护人”在场，以备傅总询问。
做完这些，她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试点社区的方向。那片灰扑扑的、即将迎来新生的旧建筑，在她眼中忽然变得不同。它们不再仅仅是工作的对象，而是承载着身边那个人一段隐秘生命轨迹的容器。
下午三点刚过，傅瑾舟的车就到了。他没带助理，一个人来的。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深色的羊绒衫外套，同色系长裤，少了些商界精英的咄咄逼人，多了几分清俊沉稳。他走进记忆馆，目光在简洁明亮的大厅里扫过，最后落在迎上来的苏晚身上。
“傅总。”苏晚公事公办地打招呼。
“嗯。”他颔首，神色如常。
“资料和物品都放在小会议室了，您要先看一下吗？还是直接去社区？”苏晚征询他的意见。
“先去社区。”傅瑾舟几乎没有犹豫。
“好。”
两人并肩走出记忆馆，穿过马路，走进试点社区。初冬下午的阳光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照在斑驳的墙壁和杂乱的电线上。有居民认出苏晚，热情地打招呼，看到旁边气质卓然的傅瑾舟，都带着几分好奇和敬畏，不敢多看。
傅瑾舟的步伐不快，目光平静地掠过两旁的老旧楼房、狭窄的巷弄、墙角堆积的杂物。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苏晚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在记忆馆时更沉凝了些。
那位熟悉厂史的“记忆守护人”王伯已经等在小花园附近。看到他们，连忙迎了上来。
“傅总，苏馆长。”王伯有些拘谨。
傅瑾舟对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目光却已经投向了那个被几栋旧楼围合起来的小小院落。
说是花园，其实早已名不副实。杂草丛生，几棵高大的栀子花树也因为缺乏照料而显得枝叶稀疏，透着萧索。只有角落那架早已锈迹斑斑、漆皮剥落的铁制秋千，还依稀能看出一点昔日孩童玩闹的影子。
傅瑾舟的脚步在入口处停顿了片刻，然后才迈步走了进去。他的皮鞋踩在干枯的落叶和碎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苏晚和王伯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他走得很慢，目光仔细地扫过院落的每一个角落，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片即将拆除的荒地，更像是在检视一件年代久远的古物，试图从上面辨认出熟悉的纹路。
他在那几棵栀子花树前站定，伸手摸了摸粗糙皲裂的树干，手指在某处似乎停留得久了一些。
“这棵树，”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太确定的追忆，“以前是不是断过一根很大的枝杈？”
王伯愣了一下，努力回想，随即猛地点头：“对对对！傅总您怎么知道？好多年前了，刮台风的时候断的，就那边那棵，”他指着其中一棵，“后来厂里派人来修了，还用铁丝捆了好些年呢！”
傅瑾舟看着王伯指的那棵树，目光深邃，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知道。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仿佛透过眼前这棵萧索的树，看到了它枝繁叶茂、花香馥郁的旧日时光。
他在院子里走了整整一圈，最后停在那架锈蚀的秋千前。秋千的座椅是木头的，已经腐朽了大半，铁链上也爬满了红褐色的锈迹。
他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秋千。
“吱呀——”一声刺耳干涩的摩擦声响起，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突兀。
他立刻收回了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扰了某个安静的梦。
苏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出几分孤寂的背影，看着他对着这架破败的秋千出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几乎能想象出，很多年前，或许有一个沉默的小男孩，也曾像这样，独自站在这里，看着别的孩子玩耍，或者，在无人的时候，自己轻轻坐上去，晃一晃。
他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那么站着，与这个承载了他部分童年印记的空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漠。“走吧，”他对苏晚说，“去看看那些资料。”
回到记忆馆的小会议室，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收集来的物品和文件复印件。
傅瑾舟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本深蓝色封皮、边角磨损严重的工作笔记上。他走过去，没有立刻拿起，只是看着封面上的钢笔字迹——「红星机械厂 技术科 傅芸」。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个名字上极轻地拂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然后，他才拿起笔记本，缓缓翻开。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是清秀而有力的钢笔字，记录着枯燥的技术参数、工艺流程改进的设想，偶尔在页边空白处，会有一两句简短的随笔，比如「今日试验成功，老张高兴得多喝了两杯」，或者「瑾舟感冒好了，吵着要去花园」。
当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那熟悉的笔迹中时，傅瑾舟翻页的手指明显停顿了。他盯着那一行小字，看了很久很久，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苏晚站在会议桌的另一头，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在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气息几乎要化为实质时，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
傅瑾舟没有碰那杯水，他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看着那本笔记。仿佛不是在阅读技术记录，而是在触摸一段逝去的时光，在与一个早已远去的声音进行迟来的对话。
他还看了那几张老照片，包括苏晚手机里存着的那张联欢会合影。当他看到照片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孤寂的自己时，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捕捉不到，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对照片发表任何评论。
看完所有东西，他将笔记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他抬起头，看向苏晚，眼神复杂。有感谢，有某种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些，”他开口，声音比来时沙哑了些，“保存得很好。”
“这是我们的工作。”苏晚轻声回应。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再次扫过桌上的笔记和老照片，像是最后的告别。
“我还有个会。”他移开视线，恢复了傅氏总裁的身份，语气也重新变得疏离而高效。
“我送你。”
苏晚送他到记忆馆门口。车子已经等在那里。
他拉开车门，在上车前，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说了一句：
“那个秋千，项目结束后，保留下来吧。”
说完，他便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车子驶远，脑海里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保留下来。
保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架锈蚀的秋千。更是一份他终于敢于直面，并愿意让其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的过去。
她抬头，望向试点社区的方向，夕阳正给那片老旧的建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尘封的共鸣，已经被悄然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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