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实验室，“锻炉之心”核心控制室。
时间仿佛被拉伸，又被压缩。老杰克那纵身一跃的决绝背影，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的灵魂深处，包括那些通过内部监控看到片段的核心技术人员。
没有预想中的爆炸，没有能量失控的灾难。有的，只是能量炉从濒死的狂暴巨兽，蜕变为沉睡巨神般平稳有力的心跳嗡鸣。全息屏幕上，那稳定在300%转换效率的金白色能量流，像一道无声的宣言，又像一道沉重的审判，照亮了控制室内每一张苍白的、写满震撼与悲恸的脸。
莉亚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缩着，肩膀不住地颤抖。无声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也模糊了她仅存的右眼的视线。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亡，在边境战场，在星海漂流，在方舟内乱，死亡如同阴影始终相随。但老杰克的死，不同。这不是战死，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主动选择的、以自身为祭品的献祭。是为了填补她未能突破的技术鸿沟，是为了堵住那漫天喧嚣的指责，更是为了…点燃他们这些后继者几乎要被现实压垮的意志。
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愧疚，仿佛老杰克是用自己的生命，为她这个技术负责人的“无能”买单。但同时，一股更加炽热、更加不容退缩的力量，也从那悲恸的灰烬中顽强地升起。老杰克用生命换来的这束稳定之光，她必须接住，必须让它绽放出足以撕裂黑暗的光芒。
她挣扎着，用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双腿软得如同棉花，第一次尝试险些再次摔倒。一只覆盖着晶体与金属甲片的手，稳定而有力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林风。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边。他的脸上，那短暂的、深刻的痛苦与动容已经消失，重新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平静所覆盖。但莉亚能感觉到，扶住她手臂的那只左手，指尖仍在传递着一种微不可察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那不是能量的不稳定，而是灵魂的余震。
“他选择了他的路。”林风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现在，该走我们的路了。”
他的目光扫过主控台上那稳定得令人心醉又心碎的能量读数，最后落在莉亚泪痕未干的脸上。“擦干眼泪，莉亚。我们没有时间悲伤。”
他的话冰冷得不近人情，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巨大情绪冲击中的莉亚。她猛地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狼狈，独眼中重新凝聚起属于首席科学家的锐利与专注。是的，没有时间了。老杰克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来的，不是用来哭泣的时间，而是行动的时间！
她站稳身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悲恸与杂念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能量纯度达到理论最佳值，稳定性超出预期300%。‘情感炮’核心瓶颈…已突破。”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但语气已经变得异常坚定和专业，“我需要重新校准所有能量导管接口，优化输出矩阵，确保这股力量能完全、精准地注入炮身。”
“去做。”林风松开了扶住她的手，转身走向通讯控制台。
就在此时，控制室通往外部通道的主气密门外，传来了比之前更加嘈杂、更加激烈的声响。那不是单纯的抗议口号，似乎还夹杂着冲突、推搡、以及安全部队维持秩序的呵斥声。
“放我们进去！”
“里面发生了什么？那道光…”
“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我们要知道真相！”
“停止这个该死的项目！”
显然，能量炉骤然稳定后散发出的、那迥异于之前的磅礴而稳定的能量波动，以及控制室内短暂骚动后陷入的异样寂静，已经引起了外面抗议人群和媒体的警觉。猜疑和不安再次升级，人群试图冲击实验室核心区。
莉亚的眉头瞬间拧紧，刚压下去的无力感又有复燃的迹象。技术问题解决了，人的问题呢？老杰克的牺牲，外界并不知道…
林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径直走到通讯台前，修长的手指在虚拟光屏上快速划过，调出了通往实验室外部所有公共广播频道的权限。
他没有选择屏蔽外面的声音，也没有试图用言语去解释、去说服。
他只是，沉默地，将“锻炉之心”内部，核心能量炉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不包括老杰克跃入炉膛的那段，但清晰地显示着那稳定流淌的、璀璨夺目的金白色能量洪流，以及主控屏幕上那醒目得刺眼的“300%能量转换效率”数值——以及能量炉那平稳有力的共鸣声，直接、毫无保留地，接入了对外广播频道。
没有一句解释。
没有一句辩白。
只有画面，和声音。
与此同时，在方舟残部最大的公共信息广场，以及各个居住舱室、避难所的屏幕上，原本滚动播放着抗议新闻和专家辩论的画面，骤然切换。
人们看到了那如同液态阳光般纯净、强大的能量流，在复杂的管道中安静而磅礴地奔腾。他们听到了那低沉、稳定，仿佛能抚慰灵魂躁动的能量嗡鸣。他们也看到了那之前被反复质疑、被视为“骗局”和“屠夫证明”的能量转换效率，此刻正显示着一个他们无法理解、但直观感受到其代表“成功”的惊人数字。
喧嚣的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推搡着安全部队人墙的激进分子，举着标语牌的手臂僵在了半空。
激烈抨击项目的评论员，张着嘴，却发不出下一个音节。
掩面哭泣的受害者家属，透过指缝，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神奇的光芒。
所有嘈杂的、愤怒的、恐惧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这是一种超越语言的力量。
人们或许不懂高深的物理原理，或许不理解情感能量的转换机制，但他们能感受到“稳定”，能感受到“强大”，能感受到一种从混乱和绝望中诞生出的、令人心悸的“秩序”与“希望”。
紧接着，一段经过技术处理、隐去了具体人员影像，但保留了关键音频的录音，被林风同步播放了出去。那是老杰克跃入能量炉前，那一段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遗言：
【“…技术的路，你走的对。但别忘了，驱动技术的，终究是‘心’。”】
【“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没有，就剩下一颗淬炼了一辈子的‘匠人之心’。”】
【“拿去用吧！把我…当成最后一块柴！”】
【“别辜负了…这块老柴的火光。”】
老杰克那沙哑、沉稳，带着艾瑞斯某个地域独特口音的声音，通过无数扩音器，回荡在广场，回荡在每一个舱室，回荡在死寂的太空城邦废墟之间。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悲情控诉，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和一种将自身价值燃烧到极致的决绝。
“是…是老杰克的声音…”人群中，有曾经在“铁砧工坊”工作过的老技师颤抖着认了出来。
“最后一块柴…”
“他…他跳进去了？为了稳定能量炉？”
“为了…我们？”
疑问，震惊，然后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无声的悲恸与羞愧。
那些曾经叫嚷得最大声的抗议者，脸色变得惨白，手中的标语牌“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们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指责和愤怒，在这样沉重的牺牲面前，显得多么的苍白和可笑。他们是在用嘴巴争取“道德”的高地，而有些人，是用生命在铺设生存的基石。
那个带头冲击实验室、名叫卡兰的年轻激进派领袖，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他想起自己刚才还在高喊“停止牺牲”，却不知道，就在一墙之隔，一位老人已经默默践行了最极致的牺牲。
整个方舟社会，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沉默之中。
这种沉默，不再是绝望的死寂，也不是冷漠的旁观。它是一种被巨大的事实冲击得失去了声音的状态，是一种混合了深沉哀悼、无尽羞愧、以及被迫直面残酷现实后产生的、近乎麻木的共识。
还能说什么呢？
指责技术残忍？一位可敬的老人用生命证明了技术的必要与纯粹。
抱怨代价高昂？当有人愿意主动付出生命的代价时，任何停留在嘴边的“代价”都显得轻浮。
要求停止项目？停止意味着彻底放弃希望，意味着老杰克的牺牲毫无意义。
没有人再组织抗议。
没有人再高声辩论。
广场上的人群，开始默默地散去。他们低着头，脚步沉重，仿佛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压上了一块名为“幸存”的巨石。
一些自发前来、原本准备进行新一轮抗议宣讲的人，默默地收起了横幅和喇叭。
新闻媒体停止了煽动性的直播评论，转而开始播放老杰克生平的资料画面——那个在工坊里忙碌的、有些固执却手艺精湛的老工匠。
就连之前态度最摇摆不定的议会成员，也在短暂的紧急通讯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后下达了全力配合“终焉计划”、确保资源无条件倾斜的命令。
一种无声的共识，在悲恸与震撼中，艰难而迅速地凝聚起来。
此后，无人再提代价。
因为最沉重的代价，已经由一位老人，用最决绝的方式，支付了。
…
地心实验室内部，通讯频道里传来外部安全部队负责人清晰而简洁的报告：“指挥中心，外部人群已自发疏散，秩序恢复。重复，外部威胁已解除。”
莉亚站在主控台前，听着汇报，看着外部监控画面里那些默默离去的身影，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也感到一种枷锁被打碎的轻快。技术的障碍，人心的障碍，都在老杰克那一道火光中，被强行熔穿了。
她转过头，看向林风。
他依旧站在通讯台前，背影挺拔如山。完成了广播后，他便关闭了所有对外频道，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了内部系统。他正在调取“情感炮”的整体结构图，目光冷静地扫描着每一个部件，评估着在获得稳定超高能量源后，整个系统需要进行的对应调整和强化。
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按下了一个必要的按钮。
但莉亚知道，不是的。那份冰冷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她能看到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能感受到他周围空气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的决心。
“能量通道校准完成度87%，”莉亚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尽管带着一丝难以消除的沙哑，“预计三标准时可以完成全部优化。‘情感炮’本体结构需要至少提升两个能级的加固，否则无法完全承载输出。”
“批准。调用所有储备的星核金和‘星铸装甲’板材，优先保障炮体强化。”林风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他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标记出几个关键承压点，“通知伊芙琳，我需要她在六个标准时内，协调所有工业单位，完成材料调配和加工。告诉她，‘沉默共识’已经达成，但我们需要用结果来巩固它。”
“明白。”莉亚立刻开始执行，将指令分发下去。
控制室内，再次只剩下设备运行的细微声响和能量炉稳定的嗡鸣。技术人员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没有人交谈，每个人的眼神都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狠厉。老杰克的牺牲，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不仅净化了能量，也淬炼了所有人的意志。
他们不再去想这是否道德，不再去计算得失比例。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完成它！让这门凝聚了希望与牺牲的炮，发出那决定命运的一击！
就在这时，林风的个人通讯器，接收到了一条来自方舟核心数据库、标记为最高加密权限的信息。发信人，是几乎燃烧殆尽、仅保留基础运算功能的零号意识碎片。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却让林风那冰封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检测到“木星碑文”引力场异常扰动，与“褶皱引擎”失控试验数据存在7.3%关联性。疑似…被动响应。建议优先勘察。】
林风的目光从信息上移开，再次投向观察窗外那稳定运行的能量炉，金白色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映出两点寒星。
老杰克用生命点燃的火炬，照亮了眼前的道路。
而零号用最后意识发出的警示，则指向了更深远的、隐藏在木星那片液态金属氢海洋之下的秘密。
道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团队，乃至整个残存的文明，都将踏着牺牲者的足迹，沉默地、坚定地走下去。
直到终焉，或者…新生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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