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朱武才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对二人拱了拱手。
“先生，乔道长，哥哥有请。”
乔道清随着公孙胜踏入后堂。
没有想象中的客套与寒暄，一股混杂着军事肃杀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最显眼处，摆着一副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的巨大沙盘。
那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北至燕云，南抵黄河，整个北方的地理形势，都被浓缩于这一方天地之间。
一个身穿常服的青年，正负手立于沙盘前，背对着他们。他身形挺拔，明明只是安静地站着，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这沙盘上的万里江山，都已在他掌握之中。
此人，自然就是王伦。
听到脚步声，王伦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公孙胜身上略作停留，便落在了乔道清身上，眼神清亮，没有半分试探，只有一种平等的审视。
“乔道长，你来得正好。”王伦开口，声音温和，却直接切入主题，“我正与军师们推演金军南下的三种可能。你精通奇门遁甲，于地理风水，必有高见。不妨，也来参详一二？”
乔道清准备了一路的腹稿，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本以为，王伦见他，会先礼贤下士，说些“久仰大名”的客气话，再许以高官厚禄，徐徐图之。
可对方一开口，便是军国大事。
这哪里是招揽，这分明是一场毫不客气的考校。他甚至没有被当成一个方外之人，而是直接被摆在了“参谋”的位置上。
这份不容置疑的坦然，让乔道清心中那点仅存的“幻魔君”的傲气，悄然散去。
他按捺住心头的波澜，走上前去。目光落在沙盘之上，那颗修持了数十年的道心，此刻竟如军中宿将般，迅速沉入到这场沙盘推演的杀伐之中。
片刻之后，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虚点了几处。
“金人若走西线，必取河间府为基，但此地沼泽密布，大军行进不易，后勤线过长，乃是险棋。”
“若走东线，沿海路南下，看似迅捷，但登莱水师已非昔日可比，樊瑞将军新练的水师，足以断其粮道。”
“故而，金人主力，最有可能的，还是效仿前次，走中路，直扑大名府。但此地……”乔道清的手指，点在黄河北岸一处不起眼的渡口，“此地名曰‘白马津’，看似平坦，实则暗合‘八门金锁’之中的死门之位。若在此地设伏，以重兵截断，可收奇效。”
一番话说完，堂内一片安静。
王伦看着乔道清手指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好！”他抚掌赞道，“道长所言，与吴用军师的判断，不谋而合！看来，道法与兵法，果然有相通之处。”
这一句赞叹，并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
乔道清心中微震，他能听出，王伦是真的懂兵法，也真的看懂了他这番话里的门道。
然而，王伦却没有继续在战争的话题上停留。他直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那上面没有兵书，没有公文，而是一卷又一卷的图纸。
“道长，请看。”
王伦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在长案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副无比繁杂的工程图，上面用细密的线条和朱笔，标注着河流的走向、水坝的位置、渠道的分布。
“这是梁山水利总图。”王伦的手指，顺着图上的线条划过，“黄河泛滥，非一日之功。堵不如疏。我的计划，是在未来十年，于山东、河北境内，修建三条主干分洪渠，以及上百条灌溉支渠。工程若成，可保下游三百里沃野，百年无患。”
不等乔道清从这宏大的计划中回过神来，王伦又展开了第二卷图纸。
“这是山东三年垦荒计划。战乱之下，流民百万，田地荒芜。我已命民政司，将所有无主荒地，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凡投奔我梁山的百姓，以工代赈，攒足工分，便可分得三十亩田地，五年免税。”
第三卷。
“这是清风山工业区的初步构想。我们收纳不少的流民，又收拢了许多能工巧匠。我打算在那里，建立我们自己的兵工厂、炼铁厂、火药厂。战争，打的不只是人，更是钢铁和火药。”
第四卷，第五卷……
当王伦拿出一份厚达百页，用工整小楷写就的册子时，乔道清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七个大字——《梁山五年教育纲要》。
王伦将册子递到他面前。
“战争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王冷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我的目标，是建立一个‘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业，学者有其书，老者有其养’的新世界。”
“我要让治下的每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能读书识字。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谁，这片土地过去发生了什么，未来又该走向何方。”
乔道清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教育纲要》，只觉得这薄薄的册子，比泰山还要沉重。
他一路行来，所见的种种，此刻都有了答案。
那些热火朝天的工地，那些纪律严明的军队，那些铁面无私的法度，那些公之于众的条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一切的背后，是眼前这个青年，早已规划好的，一幅宏伟到令人战栗的蓝图。
这已经不是改朝换代。
这是要彻底打碎旧的乾坤，重立一个新的世界！
王伦看着乔道清，目光诚恳。
“道长，你修道，为救世。但一人之力，如何救得这百万、千万的苍生？”
“我这里，有一个机会。”
“我不需要你的幻术去迷惑敌人，我需要你的智慧来安抚百姓。民政司下，正缺一个能够统筹规划各地‘新生营’，教化人心，重建秩序的总负责人。你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皆是此职所需。你所忧虑的，也正是此职所要解决的。”
“你，可愿助我？”
一番话，没有半句虚言，没有半点强迫，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乔道清心中最深处的那把锁。
救世。
他毕生所求，不就是这两个字吗？
他曾以为，辅佐耶律大石这样的真龙天子，便是救世。可他看到的，依旧是杀戮，是争霸。
而王伦，却给了他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一条用算盘、图纸、律法和书籍，去铺就的救世之路。
乔道清看着王伦那双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缓缓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道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对着王伦，深深一揖，直及地面。
那颗纵横河北、傲视王侯的头颅，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低下。
“贫道乔道清，愿为大头领，效死！”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回荡在空旷的后堂里，斩断了过往，开启了未来。
就在此时，一名夜枭营的探子，神色慌张地从门外冲了进来，打断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报——！”
“大头领！京城八百里加急！”
探子单膝跪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漆竹筒，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疑。
“朝廷……朝廷有旨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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