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财富的密码（一）——盐政革新
南京的冬日，湿冷刺骨。然而，户部衙门的值房内，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几乎要结出冰来。新任户部尚书倪元璐，这位以清廉刚直着称的老臣，此刻正对着一叠厚厚的账册，眉头紧锁，几乎能拧出水来。他的面前，坐着几位同样愁容满面的户部侍郎和度支司郎中。
“大人，”一位侍郎声音干涩地开口，“这是两淮、两浙、长芦、山东四大盐区今岁上半年的盐税汇总……实收，不足往年同期的四成。若再算上各地藩王、勋贵拖欠的旧引，还有……还有盐商们‘报效’的窟窿，今年盐税这一块，怕是连一百万两都难凑齐了。”
一百万两！这个数字让在座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沉。盐税，向来是朝廷岁入的大宗，鼎盛时期，岁入可达千万两白银，支撑着帝国庞大的开销。如今，国事艰难，北伐在即，各处都要用钱：军饷、粮草、兵器制造、官员俸禄、河工赈济……哪一样不是吞金的巨兽？盐税若只有百万，简直是杯水车薪，财政的根基都要动摇了。
“原因呢？”倪元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虏骑肆虐北方，盐区受损，情有可原。可两淮、两浙尚在我手，为何税收也一落千丈？”
度支司郎中苦着脸回道：“大人明鉴。症结有三：其一，盐引制度崩坏。开中法名存实亡，边镇糜烂，商人纳粮换引之路已绝。各地盐场发出的盐引远超定额，旧引未销，新引又发，盐引堆积如山，已如废纸。盐商无利可图，甚至亏本，谁还愿意运盐？”
他顿了顿，偷眼看了看倪元璐的脸色，继续道：“其二，走私猖獗。沿海、沿江，私枭与地方豪强、甚至……甚至与某些卫所官兵勾结，贩运私盐，其量巨大，官盐壅塞难销。其三，层层盘剥。从盐场到消费者手中，经过盐运司、批验所、地方衙门、乃至胥吏层层抽税、勒索，盐价高昂，百姓苦不堪言，也只得购买价低的私盐。”
“还有……”另一位侍郎低声补充，“各地藩府，仍以‘王府用度’为名，强行提取盐引，或低价强买，或直接插手盐利，户部……难以节制。”
倪元璐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无力。盐政之弊，积重难返，牵涉的利益盘根错节，绝非他一个户部尚书能够轻易撼动。他仿佛已经看到，北伐大军因粮饷不济而寸步难行的可怕景象。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匆匆入内，低声道：“大人，宫里传来口谕，陛下召您即刻前往文华殿议事，议题……正是盐政。”
倪元璐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整理衣冠。他知道，能解开这个死结的，或许只有那位总是出人意料的年轻皇帝了。
文华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朱慈烺坐在御案后，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户部的困境。除了倪元璐，首辅李岩、枢密使苏澜雪也在场。
“倪爱卿，盐税的账，算清楚了吧？”朱慈烺开门见山。
倪元璐躬身，将户部的窘境和盐政的弊端一五一十奏明，最后痛心道：“陛下，盐政糜烂至此，如人体血脉淤塞，若不痛加整顿，莫说北伐，便是朝廷日常用度，亦将难以为继！”
李岩和苏澜雪闻言，面色也凝重起来。他们深知财政是北伐的命脉，盐税更是命脉中的命脉。
朱慈烺听完，却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淡然道：“旧引堆积，官盐壅滞，私枭横行，藩府截利……这些，朕都知道。既然旧的‘开中法’已经行不通了，那我们就换一个法子。”
他目光扫过三位重臣，缓缓说出了思虑已久的方案：
“第一，釜底抽薪。朕意，所有崇祯朝乃至弘光朝发出的旧盐引，一律作废！”
“什么？”倪元璐失声惊呼，连李岩和苏澜雪也露出惊容。此举无疑会得罪所有持有旧引的盐商，震动天下。
“旧引不废，新政难行。”朱慈烺语气斩钉截铁，“但，朕不会让他们血本无归。可允许他们按一定比例，折价兑换新引，或抵充部分新引款项，给条活路，但绝不允许再成为拖累。”
“第二，创立新制。朕称之为‘盐引招标专卖结合法’。”朱慈烺继续解释道，“彻底废除纳粮换引的‘开中法’。今后，盐引由户部盐铁司统一印制，全国通用。每年，根据各盐场产量和销售区人口，核定盐引总额。”
“然后，”朱慈烺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将这些盐引，拿到南京、扬州等大埠，公开招标发售！价高者得！无论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就能买到盐引，获得在规定区域销售官盐的资格！中标者，朕赐予‘皇商’名号，受朝廷保护！”
这便是引入商业竞争机制，将盐引商品化，价高者得，最大限度收回盐利。
“第三，严厉打击走私。枢密院协调，成立‘巡盐缉私营’，配备战船快马，授予临机专断之权。无论涉及何人，凡有走私贩私者，严惩不贷！遇武装抵抗，格杀勿论！”朱慈烺看向苏澜雪，苏澜雪微微颔首，表示枢密院已有所准备。
“第四，规范流程。盐场产出的盐，由朝廷设立的‘盐政公署’统一收购、定价。中标盐商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提货，运输、销售环节的税费一次性在招标时厘清，沿途任何官府不得再以任何名目加征捐税！违者，以贪腐论处！” 这是为了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让盐价回归合理，挤压私盐空间。
“第五，”朱慈烺最后看向李岩，“内阁牵头，清查各藩府、勋贵侵占盐利之行为。既往者，勒令限期退还或补缴盐税。今后，严禁任何王府、勋贵插手盐务，违者削爵治罪！”
这一套组合拳，环环相扣，既大胆又周密，彻底打破了延续百年的盐政旧规。倪元璐听得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能将盐利重新收回朝廷的康庄大道，但同时也忧心忡忡：“陛下圣明！此策若行，盐税必能大增。然……改革之举，触动利益甚巨，恐引起反弹，尤其是各地藩王、勋贵以及原有的盐业世家……”
朱慈烺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声音冷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北伐在即，朝廷没有钱，就是死路一条。谁挡了朝廷的财路，就是断了北伐的生路，就是大明的罪人！朕，容不得他们！”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倪爱卿，你即刻会同李阁老、苏枢密，详细拟定新盐政条例，重点是招标细则、缉私章程和处罚条款。要快，要严密！朕要在开春之前，看到新盐引在扬州发卖！”
“臣等遵旨！”三人齐声应道，心中都明白，一场席卷整个利益集团的风暴，即将来临。
昭武二年春，一场震动天下的盐政改革，以雷霆万钧之势推开。旧引作废（虽有补偿但引发巨大争议）、扬州招标、缉私营出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旧利益集团的哀嚎、反扑甚至局部的武力对抗。但在朱慈烺的坚决支持和倪元璐、李岩等人的强力推行下，在苏澜雪掌握的武力后盾下，新法终究是艰难地立住了脚跟。
结果立竿见影。仅仅第一次扬州盐引招标，户部就收入了超过三百万两白银！而随着盐引制度理顺，官盐价格下降、质量提升，私盐空间被大幅压缩，盐税收入开始稳步增长，预计全年可达五六百万两，并呈现出持续增长的势头。
帝国的财政血脉，终于再次畅通起来。滚滚而来的白银，为北伐大业注入了最宝贵的活力。倪元璐看着户部库房里逐渐堆满的银锭，老泪纵横，他知道，陛下又创造了一个奇迹。而这，仅仅是陛下手中“财富密码”的第一个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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