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取代了震耳欲聋的厮杀与咆哮，沉甸甸地压在星陨阁的上空。这宁静并非祥和，而是极度喧嚣后的虚空，是生命大量流逝后的空洞，带着硝烟、血腥与淡淡魔气混合的刺鼻气味，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灼痛感。
玩家们大多已下线休息，或是返回各自位面的“现实”。他们带走了喧嚣、活力，以及那种将此地视为“游戏”的抽离感。此刻还留在宗门内的，除了少数依旧在线、默默帮着清理或是单纯发呆的玩家，便只剩下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以及那些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本土修士。
林风醒了。
或者说，他的意识从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破碎的痛苦中，勉强挣脱出了一丝。他躺在原本属于他的那张硬板床上，身下的触感熟悉又陌生。体内空荡荡的，曾经如溪流般潺潺流动的灵力，如今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周身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心脉处，那阴冷的魔气如同跗骨之蛆，盘踞不去，时刻啃噬着他的生机。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凌月本想阻拦，但在对上他那双虽然黯淡、却异常执拗的眼睛时，劝阻的话语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仿佛一个无声的守护影子。
推开殿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林风本就虚弱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栽倒在地。
废墟。
满目疮痍的废墟。
曾经象征着宗门威严、虽显破败却依旧宏伟的主殿广场，此刻遍布着巨大的坑洞和焦黑的痕迹，碎裂的青石板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色血块，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惨烈肉搏。那口曾被他用来手动发布“全服公告”的宗门大钟，此刻歪倒在一旁，钟身上布满裂纹，再也发不出洪亮的声音。
他目光所及，几乎没有一栋完好的建筑。藏书阁塌了半边，焦糊的书页在风中打着旋，如同祭奠的纸钱；弟子居所区域更是化作一片瓦砾，偶尔能看到一两只幸存下来的、受惊的灵兽在断壁残垣间惊慌穿梭；原本灵气氤氲的灵田，此刻灵脉被抽干，土壤板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那些悉心照料的灵植大多枯萎凋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贫瘠”。不仅仅是物质的毁灭，更是“灵”的消散。星陨阁的“魂”，仿佛在这一战中，被硬生生打散了。
他沉默地行走着，脚步虚浮，如同一个游荡在自家墓园的孤魂。焦黑的土地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无数逝者低沉的哀鸣。
他走到西三段城墙，那个曾经被魔潮撕开、又被他以巨大代价强行堵住的致命缺口。此刻，那道由他构筑的“神圣屏障”早已消散，只留下残破的、边缘呈现不规则熔化状态的墙体，无声地展示着当时的危急。墙体下，堆积着大量未来得及完全清理的魔物残骸，散发着恶臭。几名留守的玩家正有气无力地对着残骸使用“采集”技能，脸上没有了大战时的兴奋，只剩下麻木的重复。
“宗主……”
“林师兄……”
沿途遇到的每一个本土修士，无论是伤势较轻正在参与清理的，还是依靠在断墙边休息的，在看到林风时，都挣扎着起身，或拱手，或点头。他们的眼神复杂难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迷茫，有深切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一丝潜藏在疲惫之下，连他们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依赖。
林风能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未说出口的话：宗门还在，您还在，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无声的询问，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在前往炼器坊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玄石道人**。
这位往日里声若洪钟、脾气火爆的师叔，此刻正独自一人，站在已化作一片焦土和扭曲金属的炼器坊废墟前。他那柄视若性命的锻锤，被随意丢在脚边，上面沾满了灰烬和干涸的血迹。他佝偻着背，宽厚的肩膀垮塌下来，背影显得前所未有的苍老与萧索。
他没有回头，似乎知道来的是谁，只是用沙哑得几乎破裂的声音，指着那片废墟，喃喃道：
“没了……全没了……老子攒了半辈子的稀有矿藏，那些好不容易修复的古阵图，还有那几炉快要成型的法器……全他妈没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怒吼，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绝望。“还有这地火灵脉……也快熄了。小子，咱们星陨阁……还能炼出个啥？”
林风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的废墟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沉默地站在玄石道人身旁，一同承受着这份锥心之痛。重建炼器坊？谈何容易！资源、图纸、更重要的是维系炼器的能量源泉——地火灵脉，也已随着主灵脉的枯竭而奄奄一息。
**云梦瑶**的出现，带来了一丝现实而冰冷的气息。她依旧保持着商人的得体，但眉宇间的倦色和衣裙上未能完全拂去的尘土，显示她也并未置身事外。
“林宗主，您醒了就好。”她福了一礼，语气平静，却直接切入最残酷的现实，“这是初步清点的损失清单，以及……维持宗门基本运转，直至初步重建开始，每日所需的最低物资消耗预估。”
她递过一枚玉简，里面记录的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宗门领袖眼前发黑。
“百宝楼会尽力维持供应，但有些稀缺资源，尤其是涉及阵法修复和灵脉温养的材料，价格已然飞涨，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周边几个与我们素有间隙的宗门，以及一些嗅到血腥气的散修势力，已经开始暗中动作，截流、抬价，甚至……觊觎。”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星陨阁如今就像一头重伤倒地的巨兽，周围的鬣狗秃鹫，已经开始盘旋，等待着分食的机会。失去了护山大阵的威慑，宗门本身的战力又折损严重，未来的处境，远比眼前的废墟更加凶险。
林风默默接过玉简，没有立刻查看。他知道里面的内容只会让他更加绝望。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的围墙，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曾经是星陨阁的势力范围，如今却仿佛潜藏着无数贪婪的目光。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宗门内部。
他看到几名年幼的、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在一位断了一条手臂的师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小块区域的瓦砾，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已有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坚忍。
他看到凌月默默走到一位在战斗中失去亲人的老妪修士身边，递上一碗清水，无声地陪伴。
他也看到，不远处，玩家“老王”正乐呵呵地把自己采集到的一些低级材料分发给几个看起来格外落魄的土着修士，嘴里说着“拿着拿着，不值几个钱，赶紧把伤养好是正经”。
绝望与希望，毁灭与新生，外部的觊觎与内部残存的微光，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之上，交织成一幅无比复杂、无比沉重的画卷。
林风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心口的魔气随之翻腾，带来钻心的疼痛。凌月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站稳。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这片属于他的、满目疮痍的宗门。
是的，重建才刚刚开始，就仿佛又回到了他刚接手时的那个破落原点，甚至，情况比那时更加糟糕。那时，至少还有完整的传承，还有未被抽干的灵脉，还有师姐和师叔作为依靠，外部虽有威胁，却远未到群狼环伺的地步。
而现在，他几乎一无所有。
不。
他还有这片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土地。
还有这些即便身处绝境，依旧没有完全放弃希望的门人。
还有那些虽然来历不明、行为怪异，却在关键时刻愿意并肩而战的“玩家”。
还有……那面虽然危险、却也是唯一破局希望的诸天镜。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气，牵动着全身的伤痛，眼神却在那一片灰败的底色中，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
路，还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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