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铄的话像带着砂砾的风，刮得人脸上发烫。
台下不少人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案几边缘——谁没在百姓面前摆过官威？谁没觉得自己比扛锄头的高一等？
更多人则抬着头，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第一次认真琢磨“自己究竟是如何对待百姓的”。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很多年前我就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不是我们养活了百姓，是百姓靠着一犁一锄种出粮食，靠着一针一线织出布匹，才养活了我们这些吃官粮的。”
这话像块石头，砸得有人忍不住皱起眉。
曹铄看在眼里，忽然提高了声调：“有人大概在想：‘没有我们带兵守着，百姓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他抬眼扫视全场，目光锐利如刀：“那我们就睁开眼睛看看——守卫边境的士兵，哪个不是百姓的儿子？剿匪安民的将士，哪个不是百姓的丈夫？我们拿着百姓缴的税，用着百姓的亲人，才筑起这条防线。
光靠我们在座的这一两百号人，能挡得住豺狼虎豹吗？”
台下彻底静了，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我们该把自己当成百姓的管家。”曹铄的语气缓了些，却更见分量，“要是你们的管家天天对着你们摆架子、克扣用度，还说‘这是为你好’，你们能接受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记住，百姓是水，官府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不是说着玩的，是用无数朝代的覆灭换来的教训。”
话音刚落，他话锋一转，抬手示意：“好了，言归正传。今天是我们头一回聚在一起开这样的大会，我希望散场时，每个人心里都能多装些事，多琢磨些理。
接下来，先请政务院陈宫院长，给大家讲讲这几年的内政情况。”
陈宫整理了一下衣襟，稳步走上台。
他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账册，翻开时纸页发出哗哗的声响。“右将军府治下，现有户数三百六十万，人口一千八百万……”
一个个数字从他口中报出，清晰而扎实：开垦荒地多少亩，新修水渠多少条，工坊新增多少家，商税增长多少……其中几个数字尤其刺耳——农业税在总税收中占比已不足百分之五十五，而朝廷时期，这个数字常年超过八成。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几年农业税的比例还在逐年下降。
如今徐州官场和朝廷最大不同，那就是少了那些没用的套话、屁话，做事说话大家都喜欢拿出数据，好坏不是凭借感官，而是实打实的数据…
台下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商税和工坊税真能顶上？”“农业税比例降了这么多，百姓手里该有余钱了……”
陈宫的汇报还在继续，每一组数字都像一块砖，慢慢砌出徐州这几年的模样——不再是靠搜刮农民过活的旧摊子，而是农、工、商一起往前跑的新景象。
曹铄坐在台下，听着那些数字，目光落在窗外。阳光正好，书院的坡地上，几个没回家的学生正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却牢牢攥在手里。
他忽然觉得，这场大会开得值。哪怕只是让这些习惯了“官贵民贱”的人，好好听听“一千八百万百姓”“农业税占比五十五”这些数字，好好想想“管家”该是什么模样，也算有了几分收获。
而这，才只是开始。
下邳书院的讲堂外，第一天的会议散场后，人群像潮水般涌向各处。
商业做得好的，像南阳、九江两地太守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请教声此起彼伏；农业官员则聚在树荫下，拿着水牌比划新修的水渠图纸；连素来沉默的司法官，都在和教育部的人争论“该不该教百姓看懂律法条文”。
三三两两的议论声混着春风，飘得满院都是，透着股前所未有的鲜活气。
许都丞相府的书房里，气氛却像结了冰。
曹操捏着那份快马送来的《徐州新闻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报纸上“官员应是百姓管家”几个字，被他盯得几乎要燃起来。
“不忠不孝的话听了不少，从没像今天这样气人！”他将报纸狠狠拍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染黑了半张地图，“他当自己是谁？编些歪理邪说，把官老爷说成伺候百姓的管家，简直岂有此理！”
郭嘉摇着羽扇，慢悠悠地劝：“主公息怒。先秦那会儿之所以精彩，不就是因为各国路子不同？曹铄想走他的道，让他走便是，我们在一旁看着。”
其实他心里清楚，自打从下邳看完里长选举回来，就知道曹铄要走的路，怕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哪有让百姓自己选官、还说官员是“管家”的？这分明是要把千年的规矩翻个个儿，可是郭嘉更加清楚，曹铄那一套真的能走通，因为他比朝廷的诡辩更有效……
荀彧捧着那份报纸，目光停在“小偷土匪尚有廉耻，贪官却堂而皇之”那段话上，轻声道：“主公，有些话虽逆耳，却是实情。
他说小偷盗东西会暗地前往，土匪抢劫会蒙面，唯独贪官敢打着‘为百姓好’的旗号作恶，这话……确实戳中了要害。”
荀彧说的话没有错，小偷、土匪起码还有点廉耻心，可是那些贪官污吏呢？拿着公权力，把百姓当草芥欺压，百姓还无法反抗，反抗就给你扣一顶造反的帽子…
荀彧想起郭嘉带回的那篇曹铄的文章，里面讲“百姓是根，朝廷是干，国家是叶”，说百姓过得好，朝廷才稳，国家才强大。当时看完，只觉得心里堵着的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原来治天下，不是盯着“君要臣死”，而是盯着“民要活好”。
“文若这是帮着曹铄说话？”程昱在一旁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忘了自己守的是谁的江山了？”
满座皆知，荀彧向来以汉室为念，曹操与朝廷起冲突时，他总在中间斡旋。
可近来，他竟不止一次为曹铄的言论辩护，难免落人口实。
荀彧却没看程昱，他太清楚这种伎俩——无非是想借曹操的猜忌打压自己。
在这“私天下”的朝堂里，互相倾轧、争宠固位，本就是常事，这就好比皇宫妃子争宠一样…
董昭见状，想打个圆场，刚开口：“主公，其实皇权维系……”
“住口！”曹操猛地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冰，“这话不要说了。”
董昭顿时噤声。他想说的是“皇权本就靠剥削百姓维系”，可这话哪能摆在明面上？曹操将来若要登高位，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这是帝王心术里最要紧的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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