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搁下笔，墨迹在“引”字最后一捺上干得刚好。他没看那团洇开的墨点，也没去碰桌上摊着的草稿，只是把笔架回笔山，动作轻得像给猫顺毛。
竹箱合上时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是锁住了什么不该见光的东西。他手指在暗格边缘来回摩挲了三遍，确认《因势导流论》已塞进量天尺底下——这位置稳妥，万一有人翻，第一眼只会看见测距工具和旧账本。
窗外雨早停了，街面湿漉漉的反着二楼窗纸透出的昏黄。阿四前脚刚走，门缝里漏进来一缕柴火味，是赵福生开始熬姜汤了。每年入秋后，这味道就准时出现，说是驱寒，其实更像是某种暗号：天凉了，该提防点什么了。
他起身推开窗，晨雾浮在屋檐下，巷口还黑着，只有酒楼后厨的灶膛噼啪炸了一声，红光一闪即灭。他盯着那方向看了两息，忽然听见楼梯响。
阿四端着铜盆打门口过，嘴里念叨：“掌柜的说，昨儿夜里有人送了帖子来，烫金边的，指名要您亲启。”
齐云深应了声“嗯”，转身取了热毛巾擦手。布巾粗糙，搓过指尖有点发烫。他擦得很慢，尤其在褶皱处多停了会儿，像是在数线头。
风来了啊。
他心里明白，这种时候送来的“礼”，多半是刀子裹着糖纸。上回松风阁的事还没凉透，现在又请？还请得这么客气？
但他脸上一点没露，反倒吹了吹茶杯口并不存在的热气，说了句：“劳烦转告掌柜的，等我洗完笔就下去。”
阿四走了。他把毛巾叠好放回架子，顺手从书箱夹层抽出一封信封——不是新的，是前两天裴府那边流出的文会请柬残片。灰底洒金，角上印着半朵梅花，和阿四说的“烫金”对得上。
他拿银簪挑开封蜡，动作熟得像拆毒药包。纸是澄心堂出品，墨香清淡带松烟味，字迹工整却毫无个性，一看就是抄手代笔。落款写着“城南雅集”，地点仍是松风阁，时间定在今日午时。
真正让他眼皮跳的是下面一行小字：“久闻君有治水新策，愿聆高见。”
他冷笑出声：“我连奏疏都没递，你们倒先听到了？”
这话说出来没人应，屋里静得能听见陶壶底水汽咕嘟。他走到墙边，掀开那幅旧地图的一角，取出底下压着的河工图残片。这是李慕白之前留下的，标着几处淤积点和水流走向。他把两张纸并排铺开，拿量天尺比了比角度，再对照裴府、松风阁和醉仙居的位置。
三点一线，全挨着护城河支流。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不是请客，是钓鱼。钓不出来就撒网。”
提笔想写拒帖，笔尖悬在纸上，墨滴下去成了个小黑点。他忽然顿住，转而翻开笔记，在空白页写下三行：
若避，则怯；
若拒，则疑；
若往，则险中求机。
写完自己念了一遍，嘴角扯了下：“看来只能去吃这顿饭了。”
灯芯烧到底，“啪”地爆了个花。他抬手一掐，火灭了。揉了揉眉心，把那张未写完的回绝信团成一团，扔进炉膛。火苗猛地窜起，舔过纸团边缘，很快把它吞了个干净。
第二天天刚亮，齐云深就下了楼。
赵福生正在灶台前搅粥，见他下来，顺手递过一碗：“趁热。”
他接过碗，热气扑到脸上，没急着喝，反而看着赵福生右腿走路时那一晃一拖的步子。
“掌柜的，”他忽然开口，“您当年在御膳房，是不是也常被人请去‘品菜’？”
赵福生勺子顿了顿：“怎么想起问这个？”
“好奇。”
“那是捧杀。”他冷笑一声，“皇上不吃辣，你偏说这道菜辣得正好；贵妃忌口甜食，你夸它甜而不腻——一筷子下去，就能让人掉脑袋。”
齐云深低头吹了口气，米粒在粥面上打着旋儿：“所以我也得去。”
“你还去？”赵福生瞪眼，“上回差点被人按‘前朝余孽’办了，这回又是什么名堂？”
“我不去，别人替我说话。”他放下碗，碗底磕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那话，未必是我的意思。”
赵福生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那你至少换件体面衣裳。”
“这件就行。”他拍了拍袖口补丁，“穿得太好，容易被人当成盘中餐。”
回房后，他从柜子里取出誊清稿，装进竹箱夹层。这次没塞在量天尺下面，而是垫在最底层，上面压了三本旧账册和一本《农政全书》摘抄。箱子锁好，挂上铜扣。
出门前，他照例摸了摸腰间玉佩——冰凉贴肉，稳得很。又把量天尺插进袖袋，确保机关朝外。
赵福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带上，万一半路饿了。”
“您这儿的八珍羹，比啥都顶饿。”
“少贫。”赵福生塞进他怀里，“真出了事，记得往人多的地方跑。别逞强。”
齐云深点头，转身迈出门槛。
清晨的青石巷泛着湿气，他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竹箱抱在胸前，左手始终搭在箱盖上，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巷子拐角处，一只野猫从墙头跃下，惊起几片落叶。他脚步没停，只低声说了句：
“这次不是辩经，是布阵。”
话音落时，他已走上主街。远处钟楼刚敲过六响，晨雾渐散，城南方向人影开始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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