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宫，御书房。
龙涎香的淡雅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却丝毫无法驱散殿内那凝重得几乎要凝固的气氛。
御案之后，身着明黄常服的楚皇江楚之，正襟危坐，面色沉静如水，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细微的“哒、哒”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低垂着，目光落在面前一份摊开的奏折上，看似专注，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御案下方，左右两侧，分别肃立着数位朝廷重臣。
左侧为首者，正是宰相李甫。他此刻眼观鼻，鼻观心，面色看似平静，但那微微抿紧的嘴角和偶尔闪烁的眼神，却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和一丝隐忍的焦虑。他的身后，站着几位显然是相党一系的官员，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右侧，则是以御史大夫严崇和大理寺卿周正为首的一批官员。严崇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此刻却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慨。周正则稍显年轻，面色严肃，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司法官员特有的冷硬。
“陛下！”严崇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御史特有的铮铮风骨和激动情绪，“定安王江离，今日清晨，公然持凶器擅闯朝廷命官、户部侍郎赵谦府邸！毁坏门庭，重伤府中护卫数十人！更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当众踩碎赵侍郎右手手腕，致其重伤残废！此举骇人听闻，无法无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陛下天威如无物！其行径之暴戾，手段之酷烈，简直令人发指！若不对其严惩，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存？！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江离捉拿问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情绪激昂，仿佛江离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
周正紧随其后，躬身附和，语气沉冷：“陛下，严大人所言极是。赵谦纵有千般不是，亦是朝廷钦封的户部侍郎，陛下之臣子。其过自有国法论处，三司会审。定安王虽贵为亲王，亦无权动用私刑，如此公然践踏司法，凌虐朝臣，实乃大忌！此风绝不可长！臣附议，请陛下严惩定安王，以正视听！”
两人一唱一和，言辞犀利，直接将江离的行为定性为“践踏国法”、“凌虐朝臣”的重罪，要求严惩。
他们身后几位官员也纷纷躬身，齐声道：“臣等附议！请陛下严惩定安王！”
声浪在宽阔的御书房内回荡，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李甫依旧垂着眼皮，仿佛事不关己，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思。严崇和周正，自然是他一早便安排好的枪。今日，他定要借着此事，狠狠打压江离的气焰，最好能剥去他部分权柄，甚至……将他暂时逐出京城！
御案之后，江楚之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慷慨激昂的众臣，最后落在李甫那看似平静的脸上，心中冷笑一声。
好一个“公正严明”！好一个“维护法度”！
赵谦设计陷害功臣之女、散布流言毁人清誉时，怎么不见你们跳出来维护法度？如今江离不过是上门讨点“利息”，你们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给朕扣上一顶“纵容胞弟、罔顾国法”的帽子了？
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江楚之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心中的讥讽，反而缓缓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无奈和……愧疚。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缓缓开口，语气沉痛无比：
“诸位爱卿……所言……甚是。”
他顿了顿，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极为苦恼：“朕这个皇兄……唉……说起来，真是愧对先帝，愧对母妃啊……”
他突然提起先帝和已故的太后，让下方众臣微微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听江楚之继续用那充满“愧疚”和“无奈”的语气说道：“众卿家皆知，朕与定安王乃一母所出的胞弟。母妃去得早，朕身为长兄，对他……可谓是亦兄亦父。只怪朕……朕当年忙于政务，对他疏于管教，才……才逐渐养足了他那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朕深知他性子暴烈，行事鲁莽，却万万没想到！他如今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公然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滥用私刑！将朝廷法度、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御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下方几位官员浑身一颤！
“该罚！！”江楚之“怒容满面”，声音斩钉截铁，“如此目无法纪，若不严惩，朕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如何对得起先帝和母妃的在天之灵？！”
他这番“痛心疾首”的表演，情真意切，声情并茂，一时间竟让严崇、周正等人都有些愣神，准备好的后续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陛下这反应……似乎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激烈？还要“公正”？
连老谋深算的李甫，都微微蹙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皇帝这唱的是哪一出？以他对这位陛下的了解，他绝非如此容易激动和“大义灭亲”之人。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江楚之已然深吸一口气，仿佛强行压下了“怒火”，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大太监赵德全，厉声道：
“赵德全！”
“老奴在！”赵德全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你立刻带人！去宫门外等着！”江楚之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等定安王那个混账东西一入宫，直接给朕押到这景德宫前来！”
“是！”赵德全凛然应命。
“还有！”江楚之补充道，声音愈发森寒，“传朕口谕：逆臣江离，目无君上，藐视国法，滥用私刑，罪无可恕！但念其初犯，且昔日有功于社稷，朕姑且网开一面，不予重判！”
众臣闻言，心中刚暗道一声“果然”，却听皇帝话锋猛地一转！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赐其廷杖二十！就在这景德宫前，当着朕与诸位爱卿的面，立刻执行！朕要亲自监督！好好敲打敲打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让他长长记性！！”
廷杖二十？！在景德宫前当场执行？！陛下亲自监督？！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所有大臣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廷杖？！那可是惩罚犯事官员的刑罚！虽然二十杖听起来不多，但行刑的可是宫中禁卫！真打起来，足以让人皮开肉绽，数月下不了床！更重要的是——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陛下竟然……竟然要对一位战功赫赫、权势滔天的亲王，动用廷杖之刑？！还是在这种场合？！
这……这惩罚，看似比他们要求的“捉拿问罪”轻了许多，但其中蕴含的羞辱和打压意味，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崇和周正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和……一丝满意。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意料，但这结果……似乎正合他们之意！让江离那厮当众受刑，丢尽颜面，看他还如何嚣张！
李甫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此举，看似大义凛然，严厉惩戒，实则……却将“捉拿问罪”、“明正典刑”的可能性彻底堵死了！打完这二十杖，此事便算揭过！江离依旧是亲王，依旧手握大权！这哪里是严惩？这分明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甚至还堵了他们的嘴！
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个“朕也很痛心”！
李甫心中暗骂，却无法出言反对。难道他能说陛下罚得太轻了？要求加重惩罚？那岂不是显得他咄咄逼人，非要置亲王于死地？反而落了下乘。
就在众臣心思各异之际——
殿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声：“启禀陛下！定安王殿下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殿外！
只见风雨廊下，江离一身玄色武袍，肩头依旧扛着那柄令人胆寒的金背大刀，缓步而来。他脸上戴着那副狰狞的鬼面，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眸，透过面具，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案之后的皇帝身上。
他步伐沉稳，周身那股沙场淬炼出的、混合着血腥与煞气的压迫感，即便在庄严肃穆的御前，也丝毫不减，反而让殿内不少文官下意识地感到呼吸一窒。
他在殿门前停下脚步，并未立刻入内，只是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臣，江离，奉旨觐见。”
江楚之看着殿外那道身影，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逆臣！还不给朕滚进来跪下！！”
江离依言，迈步踏入殿内。他肩头的大刀并未放下，就那么扛着，走到御案前十步之处，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意味。
“臣，知罪。”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知罪？！”江楚之“气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擅闯朝廷命官府邸！重伤朝廷命官！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国法家规？！”
“臣，一时激愤，行事鲁莽，请陛下责罚。”江离低头，语气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这般“配合”的态度，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训斥话语的江楚之微微一噎，也让下方等着看好戏的严崇等人有些意外。
江楚之深吸一口气，似乎被他的“不知悔改”气得不轻，怒声道：“好！好一个一时激愤！既然你已知罪，那朕便依律惩处！赵德全！”
“老奴在！”
“将定安王带到殿外！廷杖二十！立刻执行！朕要亲眼看着他受刑！”江楚之的声音冰冷无情。
“是！”赵德全躬身领命，转身对江离道，“王爷，请吧。”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江离身上。
只见江离缓缓站起身，依旧扛着那柄大刀，看也不看周围神色各异的众臣，转身便向殿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仿佛不是去受刑，而是去赴宴。
李甫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绝不相信江离会如此轻易就范！这其中定然有诈！
很快，殿外广场上，刑凳和廷杖已然备好。数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禁卫持杖而立。
江离走到刑凳前，随手将肩头的大刀“咚”地一声立在旁边，然后极其干脆地俯身，趴在了刑凳之上，没有丝毫犹豫和抗拒。
这一幕，让所有跟出来“观刑”的大臣们都看呆了！连行刑的禁卫都有些迟疑地看向御书房门口。
江楚之在赵德全的搀扶下，走出御书房，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
“行刑！”赵德全尖声喝道。
禁卫们不再犹豫，两人上前，按住江离的肩膀（虽然似乎根本按不住），另一人抡起沉重的廷杖——
“啪！！”
第一杖，结结实实地落在江离的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离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却连哼都未哼一声。
“啪！啪！啪！”
沉重的廷杖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看着那位权倾朝野、凶名在外的定安王，如同普通犯官一般，在御前受刑。有人心中暗喜，有人心惊肉跳，有人冷眼旁观。
李甫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不对！绝对不对！江离怎么可能如此顺从？！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
二十廷杖，很快打完。
江离的后背衣袍已然破损，隐隐透出些许血色，但他却自行从刑凳上站起身，动作依旧利落，仿佛那二十杖只是挠痒痒。他甚至连气息都未曾紊乱！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看也不看周围众人，径直走到廊下，对着江楚之，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平稳：“臣，领罚。谢陛下教诲。”
江楚之看着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唉……望你经此一事，能真正长个记性！日后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谨守臣子本分！莫要再让朕……和母妃在天之灵失望了！”
“臣，谨记陛下教诲。”江离低头应道。
“起来吧。”江楚之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回去好生反省！没有朕的旨意，近期便在府中静思己过，非召不得入宫！”
这看似是禁足惩罚，实则……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远离朝堂漩涡中心。
“臣，遵旨。”江离站起身，扛起一旁的金背大刀，对着皇帝微微一躬身，转身，便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孤峭，仿佛刚才那场廷杖，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场轰轰烈烈的“御前问罪”，就在皇帝一番“痛心疾首”的表演和雷声大雨点小的“廷杖二十”中，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严崇、周正等人面面相觑，虽觉憋屈，却也无法再说什么。陛下已然“重罚”了，他们还能如何？
唯有李甫，看着江离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廊下那位一脸“疲惫无奈”的皇帝，心中那股不安和疑虑，却愈发浓重。
皇帝和江离……这对兄弟，究竟在演什么戏？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更大的网，似乎正在悄然撒开。
而此刻，已然走出宫门的江离，抬手，轻轻抹去唇角溢出的一丝极淡的血迹——那是他强行运功硬抗廷杖时，震伤内腑所致。
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
皇兄的戏，演得可真不错。
接下来，该轮到他了。
赵谦……李甫……
他的目光投向阴沉的天际，眼中杀意，如同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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