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折如雪”带来的寒意尚未消散，另一桩更具爆炸性的事件，如同深水炸弹般，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下骤然引爆，其冲击波直指康熙皇帝在江南最敏感的钱袋子与耳目——江宁织造曹家与苏州织造李家。
这一日，康熙帝召见内阁大学士、户部及工部堂官，商议的本是例行公务。然而，议事中途，户部一名负责稽核各地钱粮奏销的郎中，在呈报一项看似普通的年度账目时，额角冒汗，语气迟疑地提及：“皇上，臣……臣等在核销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上年支用钱粮时，发现……发现账面似有较大亏空，且……且历年积累，数额恐已非小……”
“织造衙门”四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让暖阁内的气氛炸裂开来！
曹寅！李煦！这两个名字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两个管理皇家织造事务的官员。曹寅之妻是康熙的乳母，曹李两家与皇帝关系匪浅，是康熙安置在江南，既负责供应宫廷奢靡用度，又兼有监视江南官场、沟通南北消息的绝对心腹。他们的地位超然，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帝的私人权威。织造衙门的亏空，绝非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牵扯到皇权体面、君臣信任以及江南政局稳定的政治风暴！
康熙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尚算平和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多少？”
那郎中吓得扑通跪地，颤声道：“初步核算，两处织造亏空……恐逾……逾百万两之巨！且……且账目混乱，许多款项去向不明……”
百万两！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大臣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相当于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数个百分点！更重要的是，这笔巨款是在皇帝眼皮底下，由他最信任的奴才“亏空”的！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然而，康熙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是缓缓靠向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协理政务的几位皇子身上。
“尔等……如何看待此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将这道烫手的山芋抛了出来。
短暂的沉默后，八阿哥胤禩率先出列。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痛心，躬身道：“皇阿玛，曹、李两家，世代受皇恩浩荡，竟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儿臣闻之，亦是痛心疾首！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然此事牵连甚广，且曹寅新丧，李煦年迈，骤然严查，恐寒了众多为皇阿玛效力多年的老臣之心，亦可能动摇江南稳定。儿臣以为，当以稳定为上，可否责令曹、李两家限期弥补亏空，并选派得力大臣前往江南，协助整顿织造事务，以观后效？如此，既显皇阿玛宽仁，亦可徐徐厘清弊端。”
胤禩的策略，依旧是其一贯的“宽仁”和“稳定”。他强调曹李两家的旧功和江南稳定的重要性，主张内部整顿，限期弥补，避免扩大化打击。这套说辞，符合他“贤王”的人设，也容易获得那些与曹李两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僚集团的理解甚至支持。
康熙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四阿哥胤禛。
胤禛出列，神色是一贯的冷峻，他并未看胤禩，直接面向康熙，声音平稳而清晰：“皇阿玛，儿臣以为，八阿哥所言，乃是姑息养奸！”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是直接、毫不留情地驳斥胤禩的主张！
胤禛继续道，语气客观如同禀报账目：“织造衙门，虽为内务府所辖，但其支用，皆出自国库正项钱粮，关系国帑盈亏，绝非一家一姓之私事！百万亏空，岂是‘限期弥补’四字可轻描淡写？此例一开，各地官员竞相效仿，国库岂不成了无底洞？吏治清明又从何谈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大臣，最后回到康熙身上，语气加重：“再者，曹、李两家深受国恩，理当精白乃心，报效皇上。如今竟出现如此巨大亏空，账目混乱，款项不明，其中是否有贪墨舞弊、中饱私囊之情弊？若因是皇上旧臣便网开一面，则国法何在？纲纪何存？儿臣以为，此事绝不能含糊！应立刻派遣钦差，彻查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历年账目，厘清亏空数额及缘由！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必按律严惩，以正视听！唯有如此，方能震慑贪墨，肃清吏治，保全皇上圣明！”
胤禛的主张，与胤禩截然相反：反对姑息，主张彻查，强调国法纲纪，不惜触动皇帝心腹旧臣。这与他一直以来整顿吏治、不徇私情的形象完全吻合，但也无疑更加尖锐，更具风险。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两位阿哥，一个主张“宽仁稳定”，一个主张“严法治国”，立场鲜明对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上的康熙。
康熙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在胤禩和胤禛脸上缓缓移动，深邃难测。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意味深长：
“老八虑事周全，顾念旧情，有其道理。”他先肯定了胤禩一句，让支持八爷党的大臣们心中一松。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老四所言，更是老成谋国之言！国库帑银，非比寻常！吏治清浊，关乎国本！朕……不能因私废公！”
这句话，如同定音之锤！康熙明确表态，支持胤禛彻查的主张！
“传朕旨意！”康熙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户部、刑部、都察院三法司，即刻选派清廉干练之员，组成钦差办案组，火速前往江宁、苏州，彻底清查两织造衙门亏空一案！所有账目，一查到底！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身份，严惩不贷！不得有任何徇私枉法！”
“臣遵旨！”几位大臣连忙跪地领命。
胤禩的脸上，那温润的笑容瞬间僵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极度的阴霾。他万万没想到，康熙竟然会支持胤禛如此激烈的主张，不惜对自己的心腹旧臣动刀！
而胤禛，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躬身领旨。
汪若澜站在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波澜起伏。康熙的态度，太值得玩味了。他看似支持胤禛，秉公执法，但汪若澜却隐约感觉到，皇帝此举，或许还有更深层的用意——利用胤禛这把“快刀”，去斩断江南官场那些盘根错节、可能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尾大不掉的关系网？或者，是借此事进一步敲打势头过盛的八爷党，因为八爷党在江南士绅和官员中，同样有着不小的势力？
无论如何，江南织造案的这一转折，标志着康熙对八爷党的态度发生了决定性变化。胤禛的“严法”主张被采纳，而胤禩的“宽仁”策略首次受挫。这看似只是一桩经济案件的处置，实则是政治风向的一次剧烈转变。
风暴的矛头，已经清晰地调转了方向。汪若澜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而胤禛，已经被康熙推到了这场风暴的最前沿。福兮？祸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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