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新安时报》，被亲兵分发到了议事厅内每一位高级将领与文吏的手中。
刚刚还因生擒洪、孙二人而喧闹的大厅，瞬间死寂。
将领们大多识字，即便磕磕绊绊，也读懂了那头版头条上，用最大号黑体字印刷的标题。
《关于土地问题……》。
一种比面对十万敌军更沉重的压力，笼罩了整个议事厅。
宋献策手持报纸，从陈海身后走出，站到沙盘中央。
他清了清嗓子，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主公之意，已明示于报端。”
“纲要核心，八个字——计口授田，按人均分。”
“凡我靖难军治下，所有查抄的前明官田、藩王皇庄、无主荒地，以及……”
宋献策在这里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刀，扫过众人。
“经‘土改工作队’核定为劣绅、豪强非法侵占之田土，一律收归公有，而后以户为单位，按家中人口，平均授予无地、少地之农户！”
话音未落，赵老四那洪钟般的声音就炸开了。
“宋先生，俺是个粗人，俺就问一句！”
他一把将报纸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这不就是把那些地主老财的地，全给抢了分给泥腿子吗？”
“赵将军慎言。”宋献策眉头紧锁。
“俺慎不了！”
赵老四脖子一梗，往前踏了一步，身上的血腥气都浓了几分。
“咱们刚打下这么大的地盘，人心未附。那些乡绅大户，在地方上盘根错节，哪个没养着百十号家丁护院？”
“咱们的兵就这么多，撒出去搞这个，他们要是串联起来，扯旗造反，到时候遍地烽烟，咱们救哪头？”
他的话糙理不糙，立刻引来一片嗡嗡的附和声。
“赵将军说的是，动了他们的地，那就是掘他们的根，会跟咱们拼命的。”
“是啊，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稳住地盘，整编兵马，不是去捅这个马蜂窝！”
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领，思维简单直接：乡绅大户有钱有势，是需要拉拢的对象；泥腿子一无所有，只能当兵源。为后者得罪前者，是笔亏到姥姥家的买卖。
陈海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厅内的议论声渐起，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四。”
他只叫了一声，满堂喧嚣戛然而止。
“我问你，大明为何会乱成今天这个样子？”
赵老四一愣，下意识地答道：“皇帝昏庸，官逼民反呗。”
“官为何逼？民为何反？”陈海追问。
“……收的税太重，活不下去了。”
“为何活不下去？”
陈海的目光陡然锐利，像两把锥子扎进赵老四心里。
“是因为天灾？陕西大旱是真，可那些士绅大户的粮仓里，粮食都堆到发霉！”
“是因为税重？朝廷的辽饷、剿饷、练饷，层层加码，可大头都落在了谁的头上？那些官绅一体，动辄万亩良田的，交了几斗几升？”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赵老四面前，一字一句，声如擂鼓。
“根子，在土地！”
“百姓没了地，只能给地主当佃户，七成八成的租子交上去，自己连谷糠都吃不饱！”
“朝廷收不上税，只能变本加厉地压榨自耕农！”
“最后，自耕农也破产，地被兼并，人变成流民。这就是个死循环！”
陈海猛地转身，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乡绅大户占了多少人？一成？半成？”
“为了这不到一成的人，去得罪剩下的九成九？这是什么道理！”
“我再问你们，我们靖难军从哪里来？我们的兵，是哪家的子弟？我们吃的粮，是谁种出来的？”
“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
“他们，才是我们的根基！团结他们，我们就是王道之师！抛弃他们，我们和李自成、张献忠之流，有何区别！”
一番话，掷地有声，砸得满堂将领哑口无言。
赵老四张着嘴，脸憋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陈海看着他们一张张或震撼、或迷茫的脸，语气稍缓。
“你们的担忧，我明白。无非是怕推行不力，反受其乱。”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脑海。
白金色的轮盘缓缓转动。
【仁善值：】
“兑换《现代农业技术推广手册》。”
【兑换成功，消耗仁善值1000点。】
“兑换《标准化基层网格化管理模式》。”
【兑换成功，消耗仁善值1000点。】
【当前剩余仁善值：】
陈海睁开眼，手中凭空多出两本厚厚的、封面古朴的线装书。
这是他早已用系统知识整理好的，应对今日之局的“屠龙之术”。
他将这两本书，径直递给了身旁的宋献策。
“宋先生，此二书，是我为今日之事，所做的准备。”
厅内众人好奇地望过去，只见那两本书上分别写着《农桑要术》和《理民实录》。
宋献策接过书，只当是主公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孤本。
可当他翻开《农桑要术》的第一页，瞳孔便猛地一缩。
“科学种植：深耕、密植、轮作……不同土壤酸碱度适用作物列表……”
“病虫害防治图谱：天牛、蝗虫、螟虫之习性及物理、生物防治手段……”
“新式农具图解：曲辕犁改良、多行播种耧、水力提灌……”
他翻页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这哪里是什么古籍！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种方法，都直指农业生产的核心，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济世良方！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另一本《理民实录》。
“网格化管理：以村为单位，划分网格。设网格长，管辖十户。十户为甲，设甲长。十甲为保，设保长……”
“权责清单：网格长负责传达政令、登记户口、调解纠纷、监督农时……权责清晰，赏罚分明……”
“信息上传下达闭环流程图……”
轰！
一股热血直冲宋献策的头顶，他整个人都懵了。
“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这个困扰了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千年难题，官府政令不出县城的死局……
在这本薄薄的册子里，被一套冷酷、精密、高效到令人战栗的体系，完美地解决了！
这套体系一旦推行，靖难军的统治将如毛细血管般深入到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庭！
什么乡绅，什么宗族，在这台庞大的行政机器面前，都将被彻底架空，碾得粉碎！
“主公……”
宋献策抬起头，看向陈海的眼神，已经从尊敬，变成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此……此乃神书！有此二书，土地改革，必成！”
陈海点了点头，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再次响彻大厅，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由宋先生牵头，从格物院、军中识字老兵、蒙学毕业生中抽调人手，组建‘土改工作队’！”
“每队，一名文吏领头，配两名农务处技术员，再加十名全副武装的战兵！”
“即日开赴各州县，宣讲纲要，丈量土地，划分田亩！”
“告诉所有百姓！”
陈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顿。
“分到他们手里的地，就是他们的！地契上写谁的名，就永远是谁的！”
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陈海的雷霆手段所震慑。
“但是，”陈海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也要一并说清楚。”
“我们的税率，是‘三七开’。收成之后，百姓自己留七成，官府收三成。”
“这三成，是军粮，是修路筑桥的开支，是蒙学先生的薪俸，也是给他们的子孙后代，一个安稳未来的保障！”
他看着众人脸上错愕的表情，平静地说道。
“不纳粮的军队，是无源之水。李自成搞‘闯王来了不纳粮’，那是流寇行径，打了就跑。”
“我们，要做的是长治久安，不是竭泽而渔。”
“这个道理，要让每一个分到地的农民，都懂。”
命令通过加急印刷的《新安时报》和无数支宣传队，如燎原之火，迅速传遍了靖难军控制下的每一寸土地。
一时间，山河震动。
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无数被地主压榨得喘不过气的佃户，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都愣住了。
当他们反复确认，这不是梦，是真的要给他们分地时，那积压了数代人的狂喜与希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老天爷开眼了啊！”
“靖难军万岁！陈将军万岁！”
“分地啦！给咱们分地啦！”
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从一座县城传到另一座县城。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拖家带口，从藏身的山林里，从破败的茅屋中涌出，汇成一股股洪流，涌向土改工作队的驻地。
他们脸上挂着泪水，眼中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
与此同时，凤翔府。
城内最大的宅院，冯府。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映着十几张阴沉的脸。
这些人，是凤翔府及周边州县最有权势的士绅豪强。
家主冯老爷子，一个年过六旬的清癯老者，面无表情地将那份《新安时报》丢进了面前的火盆。
报纸蜷曲，燃烧，很快化为一缕青烟。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阴冷的寒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诸位，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这个陈海，是要掘我们的根。”
“他想体面地把地分了，把天换了。”
冯老爷子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我们，就不能让他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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