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营地与外界的联系越发密切，一个非官方的称呼，在众人嘴里流传开来。
陈家寨。
这个名字，带着一股朴素的归属感，很快便被宋献策等人采纳，成了山谷的新名字。
此刻，陈家寨的工坊内，却是一片喧嚣。
“不行！火门必须在右！泰西夷人的铳炮用了上百年，都是这个制式，这叫老成持重！”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梗着脖子，唾沫几乎喷到对面人的脸上。
另一名黑脸膛的师傅毫不退让，嗓门压过风箱的呼啸。
“放屁！铳架在墙垛上，火门在右边，手往哪搁？我看就该改到铳身上方，大拇指一拨就响，多快！”
“你才放屁！拇指一动，手就得松劲，铳口一偏，子弹能飞到天上去！”
铁柱站在一旁，额头全是细汗。
为了这燧发铳的最终形制，火器工坊的几位老师傅，已经吵了一整天。
他一个木匠，实在听不懂里面的门道，最后没奈何，只能把陈海请了过来。
陈海一进工坊，目光扫过几把结构各异的样铳，再听了两句争吵，便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这些师傅的思路，全被老式的火绳鸟铳框住了。
他们的争论，始终在“如何用手更方便地扳动一个开关”上打转，却没想过，这个“扳动”的动作本身，就是射击精准的大敌。
“李师傅，王师傅，都先消消气。”
陈海的声音不高，却让两个面红耳赤的匠人同时闭上了嘴。
他拿起两把样铳，分别比划了一下。
“两位师傅说的都有道理，一个求稳，一个求快，都是为了寨子好。”
一句话，先给足了台阶。
两位老师傅的脸色稍缓，但依旧扭着头，谁也不服谁。
陈海笑了笑，也不多费口舌，直接对铁柱道：
“铁柱，拿纸笔来。”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陈海俯身于一张粗糙的木桌上，炭笔在草纸上留下清晰的线条。
一个由护圈、扳机、连杆、簧片卡榫组成的联动结构，在他的笔下成型。
在场的工匠，没一个见过这种设计。
“这是……”
几位老师傅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盯着图纸，满眼都是不解。
陈海没解释，直接将图纸递给铁柱。
“找几个手最巧的，照着这个，打个样品出来，要快。”
“是！”
铁柱领命，立刻找来几个最得力的学徒。
炉火重新烧旺，风箱呼啸，工坊里再次响起密集的捶打声。
扳机的零件不大，结构也不算复杂，又有陈海那清晰的图纸。
不过一刻钟，一套还带着热气，略显粗糙的扳机样品，便被铁柱捧了过来。
上面甚至还有捶打的痕迹，薄厚不均，但基本的联动功能已经实现。
陈海取来一把还未安装击发装置的铳管，在几位老师傅的帮助下，很快就将这套装置和燧石夹、簧片组装在了一起。
一把崭新的，枪托下方多了一个古怪金属圈的燧发铳，出现在众人面前。
“百总，这……这是何物？”
“这圆圈是做甚用的？里面那弯钩又是何意？”
几位老师傅再也按捺不住，围了上来，眼神里透着饥渴。
陈海检查了一下火药池，确认是空的，这才举起了枪。
左手托护木，右手握枪托。
食指自然而然地伸进那个金属圆圈，轻轻搭在里面的月牙弯钩上。
一个标准的举枪姿势。
纹丝不动。
工坊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海食指，轻轻一扣。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撞击声。
扳机带动连杆，瞬间释放了簧片的巨大张力。
燧石夹裹挟着劲风，猛地向前砸下，狠狠撞在火药池的挡盖上！
“哗——！”
一蓬刺目的火星，在众人眼前骤然炸开！
工坊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呆了。
若是火药池里有火药，这一枪，已然击发！
整个过程，从瞄准到击发，握枪的姿势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侧向扳动的别扭，更没有拇指上抬的晃动！
这……这是何等的设计！
“百总！”
最先反应过来的王师傅，一把抢过陈海手中的火铳，脸膛涨得通红，手指都在发抖。
“快！快让我瞧瞧！这……这到底是什么名堂！”
“天哪！妙！当真是妙绝！”
李师傅也凑了过去，等他看清那简单的连杆结构如何四两拨千斤地控制簧片时，他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
“老夫明白了！食指扣动，远比拇指按压更稳！这个护圈，还能防着误碰！百总，您……您这是神仙手段啊！”
“何止是稳！这击发的速度，比咱们想的那些法子，快了何止一倍！临阵对敌，快一息，就是一条命啊！”
工匠们的赞叹此起彼伏，看向陈海的眼神，从尊敬，变成了某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陈海摆了摆手，笑道：“让几位师傅见笑了。我这随便画的结构还粗糙，具体的尺寸，用料的讲究，还得劳烦几位师傅费心，把它做得更精巧，更耐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
“这燧发铳，就按照这个样式定型。我只有一个要求，造出来的每一把，都必须一模一样，所有零件，都能相互替换！”
听到这话，几位老师傅神情一肃，齐齐躬身。
“我等，遵命！”
再无人争执。
一个属于陈家寨的崭新时代，就在这小小的工坊里，被一根手指，轻轻扣开了。
解决了火铳定型的大事，陈海心情不错，在铁柱的陪同下，又巡视了一遍工坊。
从加热的燃烧室，到各类铸造的模具，再到水力驱动的小型加工平台，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陈海还特意帮铁柱重新规划了防火区域，在几个关键位置增设了水缸和沙池。
“百总，您那个扳机，真是神了！俺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巧的家伙事儿！”铁柱跟在后面，还在回味刚才的震撼。
陈海笑了笑，正要说他两句。
一名文书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焦急，径直奔向陈海。
“百总！”
那文书是宋献策身边的人，陈海认得他。
“宋先生那边出事了？”
陈海的眉头蹙起，工坊里火热的气氛，似乎被这文书带来的焦急冲淡了几分。
文书大口喘着气，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百总，有件事，宋先生让我立刻向您禀报。”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混杂着愤怒。
“粮食危机一解，有些人……人心就散了！宋先生方才巡视流民营，发现有人聚众赌博，拿辛辛苦苦挣来的工分当赌注！有的人，连过冬的衣服都输光了！”
“这还不算完！”
“还有些光棍汉，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三五成群，跑到女营那边去耍浑！说些脏话，甚至……甚至动手动脚！”
“什么？！”
陈海的脚步倏然一顿。
他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寒风吹熄的烛火，瞬间不见了踪影。
他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睛盯住那名文书，眼神里再无半分温度。
“刚刚发生的事？”
“是！宋先生已经派人去弹压，但那些人仗着人多，还在胡搅蛮缠！宋先生怕事情闹大，这才让我赶紧来请您！”
陈海的脸色，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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