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初六），澜江县派出所户籍科内。
铸铁煤炉上烤着红薯，甜腻的香味与炭灰在室内缭绕，墙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第十二条因烟熏而泛黄，户籍警小吴的搪瓷缸上印有“计划生育先进个人”的字样，杯沿有一圈褐色的茶垢。
赵令涓的出生证明被钢笔水晕染了最后一笔。赵建国凝视着“涓”字右侧的“氵”旁，它已化作一团墨迹，宛如一条被掐死的虫。
旁边的户籍警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插话：“女娃叫娟多好，娟秀！”
赵建国愣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指着上面写着的“涓涓不壅，终为江河”，袖口沾着供销社仓库的麸皮，强调：“这名字要伴随她一生，不能有误。”
小吴用钢笔尖挑开出生证明，看着在“接生人员”那一栏按的油指印，红印泥蹭到了“氵”边上，像道小伤口：“赵股长，不是我不通融。三点水的字麻烦，粮所电脑打不出来怎么办？”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弟弟超生还没交罚款？”
赵建国抿了抿嘴唇，紧绷的下颌线瞬间放松，低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叫赵令娟吧。”
他顺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半掩着递给了小吴，半张粮票掉了出来，被小吴一脚踩在了鞋底。
在最终定稿的户口本页面上，“娟”字女旁的第二笔力透纸背，仿佛一条刻入肌肤的绳索。
从小吴警官手中接过办好的户口本，赵建国往他面前凑了凑，很小声音地对他说：“小吴警官，改日有空我请你吃饭。”说罢他又加大音量，“谢谢小吴警官了。”
赵建国步出派出所，仰望阴沉灰暗的天空，细小的雪粒正从空中飘洒而下。他从口袋中取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边，却迟迟未点燃。经过一段时间，他将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揉碎，随手丢弃在地。在风雪的哀鸣声中，似乎可以听到他轻声吐露了一个字：“呸！”
转眼间，赵建国的肩头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他轻轻拍去雪花，迈步走向停在大门口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坐上车座，他用力一蹬，自行车便迅速滑出一段距离，留下一道细长的车辙印在身后。在风雪的吹拂下，他的身影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风像呜咽的怪兽突然发出尖啸，卷起的雪粒像撒盐般砸向供销社家属院。西北角的二层玻璃窗猛地一震。
陈书韫正安静地坐月子。房间的窗户微微敞开一条缝隙，能看到对面子弟学校的楼顶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窗边煤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炉盖半掩，确保炉火持续燃烧。炉火周边一个用废旧残次品做的不锈钢架子，上面挂满了正在烘干的尿布和婴儿衣物。
窗户旁边有一个刷了红漆的木质衣柜，衣柜的正对面是一张大的木架子床。
陈书韫半靠在枕头上，床的里边刚出生的婴儿正安静地睡着，偶尔发出几声细微的呓语，仿佛在做着甜美的梦。她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婴儿的小脸，眼中满是母性的光辉。
屋内的气氛宁静而温馨，只有煤炉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婴儿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陈书韫的小姑子赵银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偶尔抬头看一下床上熟睡的小侄女和嫂子，轻声提议 ：“嫂子，你辛苦了，你再睡会儿呗，妈在外面做饭 ，等大哥回来到时候饭好了我叫你。”
陈书韫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不辛苦，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被这份温情所感染，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仅一墙之隔的客厅，最里面左手边划分出一块区域作为厨房。一个矮小的碗柜挤挤挨挨地靠在小窗下的墙边。碗柜上摆着半碗已经凝固的猪油，旁边是供销社去年年底发的瑕疵搪瓷缸——掉了一块釉，正好用来装盐。
婆婆虞桂芝在简易搭建的煤炉灶边忙碌着，她正在炖制鲤鱼豆腐汤，鲤鱼用茶油煎好，加入沸水，锅子刺啦一声，等到水开再加入豆腐慢火炖煮。那奶白色的汤汁令人垂涎欲滴，这是她为媳妇精心准备的催乳汤。
热气腾腾的汤散发出的袅袅白烟，不经意间熏在上面栏杆上挂着的尿布上。她抬头瞥了一眼，顺手摸了摸尿布，确认干了便取了下来，转身离开了厨房。出了厨房，与厨房并排的是装有磨砂玻璃的厕所，玻璃门上贴着计划生育的宣传海报，厕所临着外街，和客厅共用一扇窗户。
大门斜对面是一间次卧，次卧和主卧间摆放了一张四方桌，桌子前边靠墙的位置放了一个木质大五斗柜，柜子上摆放着一台12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电视机的边缘贴着一张被撕掉一半的“优秀员工”奖状，柜子的旁边有一个简易折叠床。
虞桂芝穿过客厅，推开主卧室的门，将手中的尿布轻轻放在床架上。她转身从门边的柜子下方取出热水瓶，熟练地将煤炉上的热水倒入其中。接着，她拿着空烧水壶走向厨房的蓄水桶，装满水后返回卧室，将水壶放置在煤炉上，并迅速取下封口盖。尽管动作迅速，她依然手脚麻利，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你嫂子已经睡着了吗？”虞桂芝轻声询问。不等小女儿回答，她便抬头望向床内，看到母女俩正沉睡，她便又悄然离开卧室，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媳妇母女俩没有被惊醒，这才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昨晚炉边守了半宿，就为把那锅猪蹄炖到稀烂。经过五斗柜时，顺手把为儿媳妇换下的血裤塞进搪瓷盆，又抓了把草木灰盖住。这法子还是当年她坐月子时婆婆教的，说能“避血光”。
临近年关，楼下的商铺都开着，一楼有一家饭店的生意是最好的，虽然冬天天黑得早，又是下雪天，但是今天正好赶上大集，街上的人还是挺多的。
楼下传来二八大杠的刹车声，车铃铛缺了个瓣，响起来像咳嗽。车把手上挂着一条用草绳串起的鲫鱼，鱼鳃渗出的血已经被冻住。
靠近办公楼的拐角，裁缝铺的王婶看到推着二八大杠的赵建国和手把上的鲫鱼，眯着眼道 ：“赵股长，这大冷天的还出门啦？还没恭喜你，喜得千金哟。”她正蹲在门口拆旧棉袄，抬头瞥见他锃亮的皮鞋，手里针线不停。
她嗓门亮，三楼探出几个脑袋——
“赵叔好！”财务科长邵红梅家的双胞胎儿子，哥哥叫范明义，弟弟叫范明礼，两兄弟在对面子弟学校读小学，过完年开学就升毕业班了。这两天因为感冒发烧请了病假在家里。
旁边副主任何建国家的小闺女何佩瑶趴在窗户边上，梳着两个小啾啾，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左边嘴角一个深深的梨涡，稚嫩的嗓音透着欢快:“赵叔叔，我可以去跟小妹妹玩吗？”
听到这话，双胞胎也双眼一亮，巴巴地望着赵建国。
“妹妹现在还太小了，再等大一点，你们都来家里玩。天冷你们快进去，别冻着了。”话音落，他推着自行车经过大铁门，看门的吴大爷不在门卫室里，应该是去吃饭了。
供销社正门顶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散发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威严。
透过供销社办公楼一楼的窗户，可以瞥见办事窗口上方红色油漆墙面上书写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标语。办事窗口还有很多人在排队领这个月的物资票，办事员神色不太好，大冬天的现在这个点是饭点，去得晚食堂都要关门了。
赵建国没有多看，迅速进了天井，将自行车停在车棚。
不一会儿，响起皮鞋踩在水泥地面的踢踏声。经过楼梯井时，窗户边堆放的煤球硫黄味刺鼻呛人，黑色的煤灰扑腾起来，落在赵建国的裤脚上。
赵建国一步跨两级台阶，经过楼梯的转角时，正撞见三楼党委书记的老婆秦素敏倒尿盆，“哗”地泼进公共水池里。两人对视一秒，她瞥见他衬衫第三颗纽扣松了，他瞧见她盆底粘着张糖纸，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赵建国向秦素敏点头打了个招呼，拐进了二楼过道，首先经过人事科长马跃进家，透过窗户玻璃往里望，他的儿子马小龙正在看动画片，电视里巴依老爷把树荫当作自己的财产，向乘凉的穷人收费。马小龙看到嚣张的巴依老爷，拍着腿哈哈大笑，然后说了一句什么，被他爸打了一下头，只看到他爸好像面色阴沉地训斥了他几句。
储运科长雷大炮家已经吃上了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桌子前。
过道走到尽头，是赵建国分配到的房子，和西面的商铺住户只隔了一道铁门，他拿出钥匙，在进门前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才打开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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