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的事了后，镇上的老人都说，夜里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可没过几日，北街的银匠铺又起了怪事——铺子里那只传了三代的银镯模具，每到月圆夜就会自己动起来，模具里凭空多出些银水，冷却后却不是镯子的形状，而是缠成一团乱麻，上面还凝着层白霜，像是有人用冻僵的手捏过。
“是老银匠的手艺魂在闹呢。”林渡啃着块麦芽糖，含糊不清地说，“他姓秦，一辈子没娶亲，就守着这铺子。去年冬天染了风寒，临死前还在打一只龙凤镯，说是要给镇西头的哑女做嫁妆。结果镯子没打完，人就去了，哑女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听说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只银镯子的坯子。”
江安跟着他往银匠铺走，铺子的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门环上缠着圈红绳，绳头都磨白了。门楣上挂着块“秦记银铺”的黑木牌，边角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倒像是银匠反复敲打银坯时留下的痕迹。
刚推开半扇门，就闻到股浓烈的硫磺味，混着银器特有的冷香，还有点若有似无的、像冰雪融化的清寒气。铺子里光线很暗，只有工作台上方悬着盏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把墙上挂着的银器影子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些没成型的银坯。
工作台是块黑黢黢的青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凹痕，是几十年敲打留下的印记。台面上摆着些錾子、锉刀，还有个半开的木盒，里面放着只没完工的龙凤镯，龙纹只錾了一半，凤羽还模糊着，镯身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就是这只。”林渡指着那半只镯子，“老秦头临死前，手里就攥着它，指节都嵌进银里了。”
江安拿起那半只镯子，指尖刚碰到银面，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凉，像是握着块冰。他翻转镯子，内侧刻着个小小的“兰”字，刻痕很深，像是用尽了力气。
“哑女叫兰丫。”林渡解释道，“听我娘说，她是被老秦头捡回来的，从小就跟着他在铺子里转，看着他打银器，后来也学着帮他递錾子、烧火。老秦头说，等她满十八，就打只最好看的龙凤镯，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话音刚落，工作台底下突然传来“叮当”一声，像是有小锤子掉在了地上。两人低头去看，油灯的光顺着桌腿照下去，照亮了个蜷缩的黑影，那影子很小，像是个姑娘的轮廓，正用手在地上比划着什么，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白霜。
“兰丫？”林渡试探着喊了一声。
黑影猛地抬起头，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她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工作台，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双手做出敲打的姿势，反复比划着，像是在说什么急事。
江安注意到她的手腕处，有一圈淡淡的白痕，像是常年戴着镯子留下的。他将那半只龙凤镯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银坯，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黑影突然激动起来，扑到工作台边，伸出虚幻的手，跟着锤子的节奏比划着，嘴里发出“啊啊”的轻响，像是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随着她的动作，工作台角落里的银料突然自己滚到火炉边，炉子里的炭火“腾”地旺了起来，把银料烧得通红。
“她想把镯子打完。”江安恍然大悟，拿起火钳夹起烧红的银料，放在铁砧上，“老秦头没完成的活，她想替他做完。”
他按着记忆里老银匠的手法，开始敲打银坯。那黑影就在旁边看着，眼睛里闪着光，偶尔还会伸手比划着某个角度，像是在指点。龙凤镯的凤羽渐渐清晰起来，每一根羽毛都錾得栩栩如生，连凤冠上的细珠都打得圆润饱满。
打到最后一笔时，江安的手顿了顿——凤喙处该刻点什么，老秦头没留下记号。那黑影突然抓起地上的一缕银屑，沾着炉子里的火星，在银坯上点了点，画出个小小的兰草图案。
“是兰丫的名字。”林渡低呼出声。
江安照着那图案，细细錾刻下去。当最后一刀落下时，整只龙凤镯突然发出温润的银光，镯身上的龙纹凤羽像是活了过来，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那黑影看着镯子，突然笑了，笑声是“啊啊”的轻响，却带着说不出的欢喜，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滚下来，落在地上，化作细小的冰晶，很快又融化成水。
这时，铺子的角落里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了下来。林渡走过去一看，是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盖开着，里面放着些兰丫的旧物——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一双绣着兰草的布鞋，还有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些碎银，每一块都包着油纸，纸上用炭笔写着日期，最早的那一张，距今已有十年。
“是老秦头给她攒的嫁妆。”林渡拿起那些碎银，“他说兰丫是他的半个闺女，不能受委屈。”
黑影飘到木箱边，拿起那件蓝布衫，贴在胸口，像是在感受上面残留的温度。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手里却始终捧着那只刚完工的龙凤镯，镯子上的银光映着她的脸，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眉眼清秀，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正是个十八九岁姑娘的模样，只是脸色白得像雪。
“他们说兰丫是思念老秦头，心病加重才去的。”林渡看着她渐渐消散的身影，声音有点发涩，“其实她是想替老秦头把镯子打完，可她不会打银器，只能天天守在铺子里，看着那半只镯子发呆，最后把自己熬垮了。”
江安将龙凤镯放在木箱里，和那些碎银、旧物摆在一起。“现在打完了。”他轻声说，“老秦头在天上看着，该放心了。”
黑影对着他笑了笑，身影化作点点银光，钻进龙凤镯里。镯子上的龙凤突然动了一下，像是在互相依偎，然后又恢复了原样，只是镯身不再冰冷，反而带着点微微的暖意，像是有人用手焐过。
离开银匠铺时，月光正好照在门楣上，“秦记银铺”的木牌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林渡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工作台上方的油灯还亮着，灯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两个依偎的影子，一个佝偻着背，像是在教另一个人打银器，一个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手里还拿着把小小的錾子。
“你说，他们在那边，是不是还能一起打银器？”林渡问。
江安笑了笑，夜风带着硫磺的味道吹过来，却不刺鼻，反而有种踏实的暖意。“会的。”他说，“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在哪儿都能凑到一块儿去。”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在为这对没有血缘的父女，轻轻送上一句迟来的“安好”。银匠铺的门在风里轻轻晃了晃，门环上的红绳被吹得飘起来，像是在说，这下，总算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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