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委一号会议室，空气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氧气，沉闷而压抑。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以及围坐一周的、江州这座城市权力金字塔顶端的面孔。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方权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
今晚的会议，来得太过突然。
半小时前，市委办公厅主任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将所有人从各自的饭局、家庭或者办公室里，紧急召集于此。没有议程，没有铺垫，只有一句“紧急常委会，不得缺席”。
这种打破常规的举动，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常委们陆续落座，没有人高声谈笑，只有压低了声音的交头接耳，和茶杯与杯托碰撞时，发出的清脆而紧张的声响。
“老张，知道什么风声吗？这么大阵仗。”组织部长压低声音，问向身边的统战部长。
统战部长摇了摇头，眼神瞟向主位上那个空着的座位，嘴唇几乎不动：“不知道，但你看魏书记的秘书小李，那张脸绷得跟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似的，肯定不是小事。”
市委宣传部长则在心里默默盘算，昨晚省厅的“惊雷”行动动静那么大，今天市里就有这么大反应，看来是要借此机会，在全市范围内搞一次声势浩大的扫黑除恶宣传攻势。她已经开始构思明天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标题了。
就在这片由揣测和不安编织的寂静中，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钱振国大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略带威严的微笑。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会议室里那股诡异的气氛，反而像是走进了为他精心布置的主场。
“各位都在啊，这么急，看来昨晚的行动，省里很重视嘛。”钱振国声音洪亮，主动打破了沉寂。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自己的位置，路过相熟的常委时，还游刃有余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他的位置，就在市委书记魏建成的左手边，一个象征着“刀把子”的显赫席位。
落座后，他习惯性地扫视全场，目光在纪委书记周立国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周立国正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神情专注，似乎在研究什么深奥的理论。钱振国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心中闪过一丝不屑。
一个只会抱着程序和规定不放的老古董，在真正的权力博弈中，无足轻重。
他端起秘书刚倒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次省厅异地用警，虽然没提前跟他这个政法委书记通气，有点不合规矩，但也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在常委会上痛陈江州社会治安的复杂性，强调政法系统工作的艰巨性，顺便再敲打一下市公安局那个不太听话的局长，最后，再为自己的部门争取更多的预算和编制。
一套组合拳下来，不仅能将省厅行动的功劳揽一部分过来，还能进一步巩固自己“政法王”的地位。
他正想得出神，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市委书记魏建成走了进来。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魏建成面无表情地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温和，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冰冷的穿透力，让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人都到齐了，开会。”魏建成的开场白，短得像一句命令。
他没有看任何文件，只是将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缓缓开口：“昨晚，省公安厅在江州搞了一次‘惊雷’行动，端掉了一个大型地下赌场，抓了一批人，其中还有我们自己的干部。这件事，想必大家都听说了。”
众人纷纷点头，神情严肃。
钱振国清了清嗓子，准备等魏建成话音一落，就立刻接过话头，开始自己的表演。
魏建成顿了顿，目光转向了他。“振国同志，你是我们江州的政法委书记，主管公检法司。对于这次事件，对于我们江州当前的社会治安形势和政法队伍建设，你有什么看法？”
来了。
钱振国心中一喜，这正是他想要的。他从容地扶了扶面前的话筒，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强大起来。
“感谢建城书记的信任。”他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语气一转，变得痛心疾首，“说实话，对于‘静心阁’这个毒瘤，我的心情是沉痛的，更是愤怒的！这个赌场的存在，是对我们江州法治环境的公然挑衅！是对我们政法工作的巨大讽刺！”
他一开口，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一番慷慨陈词，将自己完全塑造成了一个对黑恶势力深恶痛绝、对干部被腐蚀而痛心不已的形象。
会议室里，只有他洪亮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回荡。
“这些年，我们政法系统在市委的坚强领导下，始终保持对各类违法犯罪的高压态势，扫黑除恶，常抓不懈！但总有那么一些害群之马，一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社会渣滓，企图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他的手，在空中用力地挥舞着，激情澎湃。
“我在这里表个态！我们政法系统，要以这次‘惊雷’行动为契机，举一反三，在全市范围内，展开一场更大规模、更深层次的排查和整治行动！要深挖彻查，不管涉及到谁，不管他职务有多高，背景有多深，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说得正义凛然，仿佛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是悬在所有罪恶头顶的那把利剑。
一些不明就里的常委，甚至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魏建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周立国依旧低着头，握着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手中的笔尖，已经将笔记本的纸页戳出了一个小小的破洞。
钱振国越说越兴奋，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会议的节奏。
“尤其是在队伍建设方面，我们更要刮骨疗毒！要教育我们的干警，净化他们的社交圈、生活圈、朋友圈！要让他们明白，穿上这身制服，就意味着责任与牺牲！决不允许任何人，利用人民赋予的权力，去充当犯罪分子的保护伞！”
“保护伞”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掷地有声。
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全场：“我建议，由市纪委和市委组织部牵头，对我们全市政法系统的科级以上干部，进行一次全面的廉政谈话和背景筛查！要做到防微杜渐，警钟长鸣！”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又顺便将了纪委和组织部一军，将扫黑除恶的后续工作，牢牢地与自己的政绩捆绑在了一起。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钱振国终于意犹未尽地坐了下来。他端起茶杯，从容地喝了一口，等待着魏建成的肯定和常委们的附和。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段漫长而诡异的沉默。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主位上的魏建成，等待着他的反应。
魏建成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钱振国，那眼神，让钱振国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那不是赞许，也不是肯定，而是一种……类似于怜悯的眼神。
怎么回事？
钱振国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僵硬。他感觉气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墙上挂钟的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魏建成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振国同志，说得很好。”
钱振国刚要谦虚两句，魏建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扫黑除恶，净化社会风气，确实是重中之重。但是，”魏建成加重了语气，“有时候，最可怕的黑暗，恰恰不是来自于街头的流氓混混，而是来自于我们内部。来自于那些手握重权，却知法犯法，把法律当成自家工具的人。”
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钱振国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一只被猎人瞄准镜锁定的野兽，感受到了致命的危险。
魏建成的目光，从钱振国僵硬的脸上移开，缓缓转向了从会议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纪委书记周立国。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了周立国的身上。
周立国终于抬起了头。
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
魏建成看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公式化的语气说道：“立国同志，市纪委最近，是不是收到了一些关于某些同志的问题反映？”
“现在，请你向常委会，通报一下相关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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