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进村口时，天色已近黄昏了。十五年没有回过村子，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外漂泊的日子，不由得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想快点见到娘，他想吃娘做的面汤了。
是...铁柱吗？还真的是你啊！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磨盘那边传来。老村长蹲在那里，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在暮色中忽明忽暗。他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猛地睁大，烟袋差点掉地上。
铁柱的喉咙发紧，十五年没见的家乡话让他鼻子发酸。叔，是我。他哑着嗓子回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村长颤巍巍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烟灰。你...你咋才回来？他的目光闪烁着，欲言又止。
我娘...还好吗？铁柱问出这个在心头压了十五年的问题，心跳如擂鼓。
老村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走，去我家说。
老村长家的土炕烧得滚烫，铁柱却觉得浑身发冷。老村长给他倒了碗热水，热气中铁柱看见老人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走后第三年，老村长开口，声音干涩，村里闹饥荒。有人...有人说看见你娘半夜去祠堂偷贡品。
铁柱猛地抬头，手中的碗差点打翻。不可能！我娘最要脸面的人！
老村长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是冤枉的。可那年饿死了三个孩子，大家需要一个出气筒...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腊月二十三那天，几个后生把你娘拖到山谷里，逼她跪在那块大石头上认罪。
铁柱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天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十五年前的冬天，他和爹大吵一架后摔门而出，娘追到村口往他兜里塞了五个煮鸡蛋。鸡蛋很烫，隔着棉袄都能感觉到温度。
后来呢？铁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晚下着鹅毛大雪...第二天，我们发现你娘...冻死在石头上了。老村长别过脸，更可怕的是，第三天她的尸体...不见了。
就是从那时起，石头开始会说话了。老村长的声音变得诡异，开始只是回声，后来...后来变成了你娘的声音。
铁柱浑身发冷，他想起进村时村民躲闪的眼神。村里...发生了什么？
老村长的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先是那几个...逼死你娘的后生，他们在靠近那块石头后，一个醉酒跌进冰窟窿，一个上吊，还有一个...疯了自己走进山谷再没出来。
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寒风，吹得窗棂咯吱咯吱响。铁柱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后来，但凡欺负过你娘的人，都遭了报应。老村长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村里人都不敢靠近那块石头，除了...
除了谁？铁柱追问。
王彩凤。她和你娘最要好，现在天天往石头那儿送吃的。老村长突然抓住铁柱的手腕，铁柱，你娘...她恨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铁柱就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山谷走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转过一个山弯，就看见了那块青灰色的大石头。
石头比记忆中大了许多，表面布满暗红色的纹路，像是干了的血迹。最吓人的是石头底部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凹陷，仿佛曾经有人被生生按进石头里。
娘...铁柱的嗓子发紧，声音不住地颤抖。
石头静默无声，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娘！儿子回来了！铁柱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眼泪夺眶而出。
突然，石头表面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铁柱伸手去摸，触感竟是温热的，像人的皮肤。
铁柱啊...石头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夹杂着无数人的惨叫和哭泣。
铁柱浑身发抖，那是娘的声音，却又不像。记忆中娘说话总是温声细语，而现在这个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怨恨。
他们欺负娘啊...石头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他们该死！全都该死！
石头表面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铁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慢慢陷入石头，像被什么东西往里面拽。
娘！住手！我是您儿子啊！铁柱用尽全力抽回手，掌心已经被腐蚀得血肉模糊。儿子知道您受苦了...娘，儿子求您了，别再害人了！
石头里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铁柱跪在雪地里，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面上。娘，儿子回来了...您放下吧...
漫长的沉默后，石头里终于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次的声音清晰而温柔，是铁柱记忆中的娘亲。
铁柱...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娘累了。
随着一声脆响，石头表面裂开一道细缝。一缕灰蒙蒙的影子从裂缝中飘出，在晨光中渐渐凝聚成人形。铁柱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蓝布衫，花白的头发挽成髻，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娘亲。
灰影伸出手，轻轻抚过铁柱的脸颊。触感冰凉，却让铁柱浑身发烫。
娘走了...你好好的。灰影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风中的一缕叹息。
铁柱伸手想抓住那缕即将消散的影子，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灰影彻底消散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延伸，最后消失不见。
当铁柱踉踉跄跄走回村子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村民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眼神中既有恐惧，也有好奇。
王彩凤挎着篮子迎面走来，看见铁柱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石头...不响了？
铁柱点点头，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王彩凤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塞给铁柱：你娘最爱吃我蒸的馒头。她的眼睛湿润了，这些年，我每天都去陪她说说话。
铁柱接过馒头，热腾腾的蒸汽熏得他眼睛发酸。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全村只有王彩凤敢靠近那块石头。
开春后，铁柱在石头旁边种了一棵香椿树。村里人渐渐敢来山谷了，有时还会在石头前放些瓜果点心。铁柱常常坐在树下，给村里的孩子们讲回音石的故事。
而那块石头，从此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只有风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温柔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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