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说他有个儿时好友叫栓柱，小时候挖到过人参精……
那是1962年霜降那天晌午，十二岁的栓柱攥着羊鞭子，蹲在老林子里啃冻得梆硬的苞米饼子。羊群在草甸子上散着，枯黄的草杆子让北风刮得直打旋儿。
啥味儿啊？栓柱抽抽鼻子，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往脑仁里钻。那味儿像掺了蜜的野山枣，又带着点药铺子里的苦香。他猫着腰往桦树林子里摸，羊皮袄让树枝刮得刺啦响。
拨开一丛红毛柳，栓柱眼珠子瞪得溜圆。两尺来高的草杆子顶着红果果，活像过年挂的小灯笼。底下的根须鼓鼓囊囊，埋在土里都盖不住那股灵气儿。他蹲下来薅住茎秆，还没使力呢，整株草就跟自个儿往外蹦似的，一声带着湿土落在手心。
妈呀！栓柱捧着那物件直哆嗦。小胳膊粗的人参须子乱颤，活脱脱个胖娃娃蹬腿儿。顶上的红果果掉下一颗，砸在手背上黏糊糊的，跟血珠似的。
屯子西头老吴家院门口，吴瘸子正倚着门框嗑瓜子。这老光棍四十来岁，左腿被熊瞎子拍瘸了，眼珠子倒是比黄皮子还尖。老远瞅见栓柱怀里鼓鼓囊囊，瘸腿一蹬就迎上去。
小兔崽子捡着啥宝贝了？吴瘸子咧着黄板牙，袖口里摸出两根芝麻糖，给叔瞅瞅，拿糖换。
栓柱刚把沾着泥的人参露个尖，吴瘸子眼珠子地亮了。那参须子突然一哆嗦，吓得他差点脱手。
就这样芝麻糖塞进了栓柱嘴里，人参揣进了瘸子的破棉袄。
就一野萝卜秧子。吴瘸子咽着唾沫，瘸腿迈得比山兔子还快，回头让你爹上我家拿麻袋地瓜干！
当天晚上吴瘸子蹲在炕头数钱票子，三百块钱够娶俩媳妇了。窗户外头忽然一声，像是野猫挠窗棂。他抄起顶门杠往外瞅，月光底下那棵人参正在笸箩里打滚，须子缠着红绳咯吱咯吱响。
见鬼了！吴瘸子抹了把冷汗，摸黑把笸箩扣进腌酸菜的瓦缸。缸里冒了个泡，酸浆水溅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后半夜炕席底下渗凉气，吴瘸子梦见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眼珠子跟黑琉璃似的瞪着他。贪心不足蛇吞象。娃娃咧嘴笑，满嘴尖牙闪着寒光，拿命换钱，得用血还。
第二天鸡还没叫，吴瘸子套上驴车就往城里赶。药材铺掌柜的捧着人参直咂嘴：这可是个六品叶的老参王，少说两百年道行。秤盘子刚摆上，参须子地缠住秤杆，掌柜的吓得直念阿弥陀佛。
三百块钱揣进怀里的当口，吴瘸子觉着后脖颈子凉飕飕的。回头瞅见药铺门槛上蹲着个黑影，看身形活脱脱就是昨晚上那胖娃娃。
往家走的山道上起了白毛风，车轱辘碾过冻土响。吴瘸子总觉得有人拽他后衣襟，一回头啥也没有，倒是驴耳朵支棱得老高，鼻孔喷着白气直打响鼻。
路过山神庙时，破庙门一声拍在墙上。供桌上那尊掉漆的山神像眼珠子往下滴黑水，顺着香案淌成个人形。吴瘸子腿肚子转筋，鞭子甩得驴屁股响。
到家天都擦黑了，灶坑里的火总也点不着。吴瘸子摸黑上炕，被窝里湿漉漉的泛着腥气。伸手一摸，褥子上黏着几根带血的参须子。
日你姥姥的！吴瘸子蹦下炕抄起菜刀，里屋外屋转了三圈，最后在酸菜缸跟前定住了。缸沿上搭着半截红绳，泡得发白的参须子在酸菜叶子里若隐若现。
后半夜瓦缸里咕嘟咕嘟冒泡，吴瘸子缩在被窝里打摆子。房梁上窸窸窣窣掉土渣子，有个尖细嗓子贴着他耳朵眼哼小曲：一根须子一丈绫，系得冤魂哭断肠......
吴瘸子让那声儿吓得一激灵，抄起菜刀就往地窖跑。这地窖还是他爷那辈挖的，里头码着十几口腌酸菜的大缸。手电筒光往下一照，酸菜缸上盖着的石板子都在打颤，跟有人在下头顶锅盖似的。
哪个犊子装神弄鬼！吴瘸子瘸着腿往下挪，酸臭味混着霉味儿直呛鼻子。最里头那口缸响，缸沿上耷拉着的红绳头沾着黑乎乎的东西。他拿刀背地敲在缸沿上，里头霎时没声了。
掀开石板那刻，吴瘸子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泡得发胀的酸菜叶子里裹着个人形，细看竟是那棵人参长出了手脚。参须子缠着几块碎布条，吴瘸子认出那是前年失踪的采参客穿的水獭皮坎肩。
外头突然炸了个响雷，地窖口的木梯子断了。吴瘸子转身要跑，脚脖子让参须子缠得紧紧的。腌菜缸里咕嘟嘟冒血沫子，打湿的参须子跟活蛇似的往他裤腿里钻。
第二天晌午，屯子里老少爷们聚在山神庙前。供桌上摆着半截血呼啦的人参，根须子还在一抽一抽地动。栓柱他爹眼尖，瞅见庙门框上挂着个破棉帽——正是吴瘸子天天戴的那顶。
这是遭了山神爷的罚啊！老猎户孙大炮蹲在庙门槛上抽旱烟，人参精那是山神爷养的药童，吴瘸子贪了不该贪的财......
话没说完，庙里供的山神像裂成两半。打裂缝里钻出密密麻麻的参须子，眨眼功夫就把神像裹成个血红大茧。孙大炮烟袋锅子掉地上，拽着栓柱就往山下跑。
十年后的清明节，成了参把头的栓柱领着徒弟进山。走到老林子深处，雪地里突然冒出个穿红肚兜的娃娃，脑门心拴着根褪色的红绳。
该还债了。娃娃咧嘴一笑，满口白牙闪着寒光。栓柱刚要摸腰间的索拨棍，却见娃娃伸手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里头裹着三百块钱，票子都叫血浸透了。
远处传来狼嚎声，栓柱再抬头时，雪地上只剩两行小脚印，直通山神庙的方向。他捏着那沓钱票子，突然想起吴瘸子坟头草都长老高了，可屯子里从没人见过他的尸首。
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栓柱把布包恭恭敬敬供在山神庙前。供香刚插进香炉，就听见庙后头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像瘸子拖着腿在雪地里走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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