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走廊长得望不到尽头，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陈末跟在工作人员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请在这里登记。”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递过电子板，声音机械而平稳。
陈末签下自己的名字，指尖微微发颤。他已有三个月零七天没见过陈曦了。自从那次事件后，她就被安置在这所号称全国最安全的疗养院里，与外界隔绝。
“您的随身物品。”工作人员接过陈末递来的手机和钥匙，放进保管箱，“探视时间三十分钟。请遵守规定，不要向患者传递任何可能引发情绪波动的信息。”
沉重的隔离门缓缓打开，发出轻微的气流声。陈末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房间很大，四面墙壁都是柔和的米白色，一张沙发，一张茶几，几本书整齐地摆放着。陈曦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那是一面模拟窗户，显示着春日花园的影像，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阳光明媚。
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一尊精心摆放的瓷娃娃。
“小曦。”陈末轻声唤道。
陈曦缓缓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标准而克制的微笑：“哥哥，你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就像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陈末的心沉了沉，走上前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最近好吗？”他问，声音干涩。
“很好。”陈曦轻轻点头，“医生们很专业，环境很舒适，一切都很安全。”
安全。这个词在陈末耳边回荡。他环顾四周，这个房间确实无可挑剔——温度恒定在最适合人体的二十二度，湿度恰到好处，光线柔和而不刺眼，甚至连空气都经过精密过滤，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
但这里没有家的味道，没有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没有阳台上的洗衣粉味，没有生活中那些杂乱却温暖的痕迹。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陈末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是你最喜欢的芒果干，记得吗？小时候你总缠着我买。”
陈曦的目光在盒子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谢谢哥哥，但按照规定，外来食品需要经过检查才能交给我。”
陈末的手僵在半空中，最终缓缓收回。
一阵沉默在兄妹之间蔓延。陈曦重新转向那扇假窗户，目光落在虚拟的蝴蝶上。
“记得老家后院那棵芒果树吗？”陈末突然开口，“你七岁那年，非要爬上去摘芒果，结果下不来，坐在树杈上哭。最后还是邻居家的大哥搬来梯子，才把你抱下来。”
陈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后来爸爸气得说要砍了那棵树，你哭着抱着树干不撒手，说那是你的‘宝贝树’。”陈末继续说着，声音轻柔，“最后树留下来了，第二年结了满树的芒果，又大又甜。”
陈曦的嘴角微微牵动，那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微笑，而是一闪而过的真实情绪。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角，轻轻揉搓。
“我记得。”她轻声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芒果很甜，汁水沾了满脸，妈妈一边骂我脏一边笑。”
这一刻，陈末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妹妹——那个会笑会闹，会撒娇耍脾气的陈曦，不是眼前这个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女子。
但转瞬间，那点生动的光芒又从她眼中褪去。她重新挺直脊背，恢复那种恰到好处的坐姿。
“哥哥，不用担心我。”她说，“这里一切都好。很安全。”
安全。她又一次用了这个词。陈末忽然意识到，这个词不是描述，而是屏障——一道将她与外界隔开的无形屏障。
“小曦，”他倾身向前，声音压低，“你真的想一直待在这里吗？”
陈曦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飘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摄像头，红色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然后她转回头，看着陈末，眼神复杂难辨。
“这里很安全。”她第三次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权衡。
陈末突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她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在提醒他，或者说，在警告他。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胸前名牌上写着“赵主任”：“陈先生，探视时间差不多了。陈曦需要接受今天的治疗。”
陈末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妹妹。陈曦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举止得体，无可挑剔。
“再见，哥哥。”她说，声音平稳。
但在陈末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那动作轻微而迅速，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回头，对上陈曦的眼睛。在那平静的表面下，他看到了被囚禁的灵魂发出的无声呐喊。
“照顾好自己，小曦。”他说，故意提高音量，同时悄悄将手心里的东西塞进她的掌心——那是一片真正的芒果干，他用纸巾包着偷偷带进来的。
陈曦的手指迅速合拢，将那个小小的纸包藏入袖中。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亮起的星，旋即又恢复平静。
“再见。”她重复道，这一次，声音里有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门在陈末身后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他站在走廊上，突然感到一阵窒息。那个房间太完美，太安全，太冰冷。而他的妹妹，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女孩，正在那里慢慢枯萎。
赵主任站在他身边，语气平和：“陈先生请放心，陈曦在这里非常安全，我们采用了最先进的治疗技术，确保她不会再受任何伤害。”
“伤害有很多种形式，医生。”陈末轻声说，“有时候，过度的保护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赵主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但很快被职业性的微笑取代：“我理解您的担忧，但请相信我们的专业判断。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陈末没有再争辩。他取回自己的物品，走向出口。在迈出大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条长长的走廊，想象着陈曦此刻在做什么——也许正独自坐在那扇假窗前，也许正偷偷品尝那片芒果干，回忆着真正的阳光和芒果树的香味。
屏障内外，他们是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
而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打破这道以安全为名的屏障，让妹妹重新回到有温度的世界。
无论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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