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老槐树的影子拖得老长，顾招娣就攥着洗得发白的布书包带站在那儿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包上缝补的补丁，眼睛却黏着张兰住的小棚子——那棚子是晏廷哥帮忙搭的，冬天漏风，现在天暖了，倒透着股烟火气。
昨晚她翻来覆去没睡好，脑子里总回放着张兰挡在她身前的样子。邻村那男生骂她“没爹教的野孩子”时，她腿都软了，可张兰嫂子走过来，声音不算大，却像块硬邦邦的石头：“你再欺负招娣，我就找你老师，找你爹娘，让他们看看你在学校怎么欺负人。”那男生吓得往后缩了缩，攥着的拳头都松了。那时候她才发现，张兰嫂子的手虽然细，却比她娘的手更有劲儿，护着她的时候，比谁都靠谱。
“招娣？怎么站在这儿吹风？”
张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招娣猛地回头，看见张兰拎着两个温热的窝窝头，蓝布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子上一道浅浅的疤——是上次帮她劈柴时划的。她赶紧摇摇头，小跑到张兰身边，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兰兰嫂子，我没吹风，我就是等你一起上学。”
张兰低头看了眼她冻得发红的鼻尖，把一个窝窝头塞到她手里：“先吃着垫垫，路上凉，别冻着肚子。”
窝窝头带着热气，暖得招娣手心发烫。她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玉米面味在嘴里散开，心里也跟着暖起来。以前娘总说“女孩子读书没用”，从来没给她准备过早饭，现在跟着兰兰嫂子，不仅能吃饱，还能有人陪她走路上学。
两人踩着田埂往学校走，露水打湿了布鞋尖，凉丝丝的。招娣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看见路边开着小蓝花，就摘一朵别在张兰的发间：“兰兰嫂子，你戴这个好看！”
张兰笑着把花拿下来，别在招娣的辫子上：“招娣戴才好看，像个小蝴蝶。”
招娣摸了摸辫子上的花，眼睛亮闪闪的，凑近张兰耳边说：“兰兰嫂子，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拿我的作业本给全班看了！说我写的‘木’字比上次工整多了，还让大家跟我学呢！”她说着，还挺起小胸脯，一脸得意——以前她写字总歪歪扭扭，娘见了就骂“笨得像头驴”，从来没人夸过她。
张兰停下脚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招娣真厉害，以后肯定能写出比老师还好看的字。”
“真的吗？”招娣眼睛瞪得圆圆的，见张兰点头，又忍不住说，“对了兰兰嫂子，二柱今天上课走神被老师批评了！他上课盯着窗外的麻雀看，老师叫他起来背《春晓》，他就只会背‘春眠不觉晓’，后面全忘了，老师让他站了一节课，逗得全班都笑了！”
她说着，自己先咯咯笑起来，手舞足蹈地模仿二柱站在那儿挠头的样子。张兰看着她笑得眯成缝的眼睛，也跟着笑了——这孩子，以前总憋着一股子劲儿跟人作对，现在笑起来，倒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到了学校门口，招娣还是舍不得松开张兰的手，直到上课铃响了，才一步三回头地跑进教室，临进门还喊：“兰兰嫂子，放学我等你！”
张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后，才转身往村里的菜地走。她心里想着，招娣这孩子，就是缺人疼。李桂英婶子总偏心王磊，对招娣要么骂要么不管，要是有人多跟她说几句软话，多夸夸她，她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浑身带刺。
转眼到了放学时间，张兰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见招娣背着书包朝她冲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兰兰嫂子！”招娣跑到她面前，把狗尾巴草递过来，“我给你编小兔子好不好？二柱教我的，他说他能编出长耳朵的兔子！”
“好啊，”张兰接过狗尾巴草，指尖蹭过柔软的穗子，“那我等着招娣的小兔子。”
两人往家走，招娣一边走一边编狗尾巴草，嘴里还念念有词：“先折一下，再绕一圈……哎呀，又散了！”她皱着眉头，把散了的狗尾巴草重新攥好，不服气地说：“我再试试，肯定能编好！”
张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笑着说：“慢慢来，别急，多试几次就会了。”
回到顾家院子，李桂英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看见她们回来，眼皮抬了抬，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纳——手里的鞋底是给晏廷做的，针脚密密麻麻，看得出来用了心。
招娣却没像以前那样躲着李桂英，反而放下书包就往猪圈跑，拿起墙角的猪食桶：“兰兰嫂子，我帮你喂猪！昨天我看你拎着桶挺沉的，今天我来！”
张兰刚想说“我来就行”，招娣已经拎着桶往厨房跑了。桶比她的胳膊还粗，她走得晃晃悠悠，却咬着牙不肯松手。张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软乎乎的——这孩子，是真的把她当自己人了。
等招娣拎着拌好的猪食出来，张兰已经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择菜了。招娣把猪食倒进猪槽，看着猪哼哼唧唧地吃起来，拍了拍手，跑到张兰身边坐下，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和铅笔，小心翼翼地递到张兰面前：“兰兰嫂子，你能教我写‘谢谢’这两个字吗？我想写给你。”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接过课本，翻开崭新的一页——上面已经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生字，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她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谢”字，然后握住招娣的手：“你看，‘谢’字是言字旁，右边是‘射’，先写横，再写竖钩，要慢慢写，别着急。”
招娣的手被张兰握着，能感觉到张兰指尖的温度，比娘的手软多了。娘教她写字的时候，只要她写歪了，就会把课本扔到地上，骂她“笨死了，连个字都写不好”，可兰兰嫂子会一点点教她，连握笔的姿势不对都会轻轻纠正。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纸上，形成细碎的光斑。招娣跟着张兰的力道，一笔一划地写着，虽然还是有点歪，却比之前整齐多了。她抬起头，看着张兰认真的侧脸，心里想着：兰兰嫂子真好，比娘还疼我。要是能一直跟兰兰嫂子在一起就好了。
“写得真好，”张兰松开手，看着纸上的字，笑着说，“再写几遍，就能写得跟老师一样好了。”
招娣点点头，低下头继续写，嘴里还小声念着笔画：“横、竖、提……”
李桂英纳鞋底的手停了下来，她看着石桌旁凑在一起写字的姑嫂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前招娣见了张兰，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冷嘲热讽，现在倒好，天天跟在张兰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兰兰嫂子”，比跟她这个娘还亲。她放下鞋底，端起旁边的针线筐，走到正在编竹篮的苏清月身边，用下巴指了指那边：“你看她们俩，以前跟仇人似的，现在倒好，黏得跟麦芽糖似的。”
苏清月手里的竹条正灵活地穿梭着，听到李桂英的话，抬头看了一眼，嘴角弯了弯：“兰兰心细，对招娣是真心实意的好。招娣是个孩子，谁对她好，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就跟兰兰亲近了。姑嫂关系好了，家里才热闹，您说是不是？”
李桂英抿了抿嘴，没说话。她以前总觉得张兰是外人，怕她抢了顾家的东西，怕她教坏招娣，可这段时间看下来，张兰不仅没教坏招娣，还让招娣变得懂事了——以前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现在还会帮着喂猪、择菜，甚至主动要写字。她心里有点别扭，却又不得不承认，张兰这孩子，是个好的。
“也就兰兰有耐心，”李桂英嘟囔了一句，“换了别人，早被招娣的驴脾气气走了。”
苏清月笑了笑，继续编着竹篮：“招娣本性不坏，就是没人好好教她。现在有兰兰带着，越来越好，您该高兴才是。”
李桂英没再说话，低头纳起了鞋底，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石桌那边瞟。
过了几天，招娣放学的时候，跑得比平时还快，一进院子就喊：“兰兰嫂子！兰兰嫂子！”声音里满是雀跃。
张兰正在厨房煮红薯粥，听到喊声，赶紧擦了擦手走出来：“怎么了？跑这么快，小心摔着。”
招娣跑到张兰面前，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小红花——花瓣是用红纸剪的，用细铁丝固定着，边缘有点皱，却红得鲜亮。她把小红花举到张兰面前，眼里满是期待：“兰兰嫂子，这个送给你！今天老师给我发的，说我上课认真，作业也写得好，还说我进步最大！我想送给你，谢谢你那天保护我。”
张兰看着那朵小红花，心里突然一暖，像是有股热流从心口淌过。她接过小红花，仔细看了看，然后从屋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那是苏清月给她的，封面是蓝色的，边角有点磨损，里面还夹着王磊寄来的照片的边角。她小心翼翼地把小红花夹在笔记本里，轻轻拍了拍：“谢谢招娣，这朵小红花真好看，我会好好收着的。招娣这么厉害，以后肯定能得更多小红花。”
招娣听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蹦蹦跳跳地跑到李桂英面前：“娘！娘！我给兰兰嫂子送小红花了！兰兰嫂子说我厉害！”
李桂英正在喂鸡，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一眼张兰，见张兰正拿着笔记本笑，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却故意板着脸说：“得了个小红花就这么得意？要是考了第一名，还不得上天？”
“我以后肯定能考第一名！”招娣梗着脖子说，又跑回张兰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兰兰嫂子，等我下次得小红花，还送给你！”
“好，我等着。”张兰笑着点头，心里满是暖意。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煤油灯的光晃悠悠地照在饭桌上，桌上摆着红薯粥、炒青菜，还有一小碟腌萝卜。李桂英给晏廷盛了碗粥，又给招娣夹了块青菜，嘴里说着：“多吃点，长身体呢。”
招娣却端着自己的碗，夹了一大筷子青菜放进张兰碗里：“兰兰嫂子，你多吃点，你每天教我写字，辛苦了。”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谢谢招娣，你也多吃点，正在长个子，不能挑食。”
李桂英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上扬，夹了块腌萝卜放进招娣碗里：“还知道心疼你嫂子了，没白疼你。”
晏廷喝了口粥，看了看姑嫂俩，又看了看母亲，笑着说：“家里现在这样挺好，热热闹闹的。”
招娣听了，更开心了，又给张兰盛了点粥：“兰兰嫂子，这粥甜，你多喝点。”
张兰接过粥碗，心里满是踏实。她想着，以前在娘家的时候，总怕嫁过来受委屈，现在看来，她嫁对了——王磊心里有她，招娣把她当亲人，清月嫂子帮衬她，就连一开始对她有意见的李桂英婶子，也渐渐接纳了她。这样的日子，虽然简单，却比她以前想的还要好。
招娣吃着饭，时不时看一眼张兰，心里想着：以后要更听话，多帮兰兰嫂子干活，还要好好写字，得更多小红花送给她。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跟兰兰嫂子闹别扭了，因为她知道，兰兰嫂子是真心对她好的人。
院子里的煤油灯还亮着，照得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饭桌上的说话声、笑声，混着窗外的虫鸣，还有猪圈里猪的哼唧声，凑成了一幅最寻常也最温馨的农家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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