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靖自“秘苑”归来，心中已存了请虬髯客出山之念。此事关乎重大，他并未急于修书，而是待到夜幕低垂，府中静谧，方与夫人红拂女于内室灯下细谈。
红拂女虽已贵为国公夫人，昔年侠气却未全消，眉宇间仍存着一份不让须眉的英爽。她见夫君今日归来后便若有所思，此刻又屏退左右，心知必有要事，便亲手斟了一杯温茶，递与李靖，柔声道：“药师，今日去霍侯那‘秘苑’，观感如何？何事让你如此沉吟？”
李靖接过茶盏，却未即饮，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缓缓将日间霍焌筹建“察事听子”，却于格斗教官一事上陷入困境，以及自己举荐之事，细细说与红拂女知晓。
末了，他叹道：“霍侯所需，非战阵之将，乃暗夜之刃。大哥的功夫，你是知道的，近身搏杀，分筋错骨，天下罕有匹敌。且他阅历丰富，江湖伎俩、市井百态，无不如指掌。若得他出山教授，那些雏鹰方能在龙潭虎穴中多几分保命建功的本钱。”
红拂女初闻“虬髯客”三字，娇躯便是微微一震，眼中瞬间泛起复杂难明的光彩，有追忆，有温暖，亦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她沉默片刻，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轻声道：“大哥他……性子疏狂，不惯拘束。当年他见太子殿下有人君之姿，自知天命难违，不愿屈居人下，这才散尽家财，飘然远引，说是要去海外另创基业。这些年来，江湖上虽有他海外称王的传说，但你我都知，以大哥那磊落仗义的脾性，岂是甘于困守一岛、称孤道寡之人？他定然是借那海外之名为遮掩，实则仍在神州大地，四海为家，遇那不平之事，便出手管上一管，做他那逍遥自在的豪侠。”
她抬起螓首，望向李靖，眸中忧色更浓：“他既已选择远离庙堂，如今我们却要以朝廷之事相邀，他……他会答应吗？只怕他嫌这‘秘苑’规矩太多，束缚了他那翱翔九天的翅膀。若是惹得他不快，坏了我们兄妹情分，岂非……”
李靖握住红拂女的手，她的手微凉。他理解妻子的顾虑，风尘三侠的情谊，历经生死，超越世俗，是他与红拂女心中最珍贵的宝藏之一。他沉声道：“拂妹，你所虑，我岂能不知？若为寻常富贵功名，我李靖断不会开这个口，玷污了大哥的侠名。”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恳切：“然此次不同。霍焌所谋，非为一己之私，亦非寻常朝廷鹰犬之事。其‘察事听子’，旨在探听敌国机密，分化瓦解顽敌，未来更要深入高句丽、突厥虎狼之穴。此举关乎大唐国运，更关乎能否减少我前线将士的无谓伤亡，能否让天下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此乃大义！”
他目光灼灼，继续道：“大哥一生，看似狂放不羁，然内心自有其衡量世事的尺规。他当年助我，亦是见天下纷乱，百姓倒悬，愿助真龙早定乾坤。如今，外虏环伺，国家需才，正是他这般身怀绝技的豪侠，以另一种方式践行当年济世安民初衷之时！授艺于‘秘苑’，培养的是护国之暗刃，守护的是万家灯火。此等事业，岂是寻常官府差役可比？何尝不是另一片更为广阔的江湖，另一种更为深沉的侠义？”
红拂女听着夫君恳切之言，眼前仿佛又见到了当年那个虬髯环眼、声若洪钟，却又心细如发、义薄云天的结义大哥。是啊，大哥的侠，并非只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知其技艺能用于护卫这初生的、带给百姓安宁的大唐，能用于减少杀戮、保全更多性命，以他的性子，或许真的会动心。
她眼中的犹豫渐渐化为坚定，反手握紧了李靖的手，轻声道：“药师，你说得对。是我一时狭隘，只想着大哥的逍遥，却忘了他的胸中，装的亦是天下苍生。此事，确与他的侠义之道相合。”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与追忆：“况且，大哥看似粗豪，实则最爱钻研各种奇技异能。霍侯那‘秘苑’之中，想必有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稀奇玩意儿和手段，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个极大的诱惑呢。”
李靖见妻子被说动，心中大石落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知大哥者，莫若拂妹也！”
当下，夫妻二人不再犹豫。红拂女亲自铺纸研墨，李靖略一沉吟，便提笔挥毫。他并未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官场的套话，而是以最朴实的口吻，如同与兄长对面夜话一般：
“大哥尊前：一别经年，天涯路远，弟与拂妹思之心切，每每念及当年共历生死、肝胆相照之情，未尝不临风唏嘘，望月怀远。知兄逍遥物外，快意恩仇，心甚慰之。”
“然今弟有一事，关乎国计，亦合兄之侠道，不得不冒昧相扰。今有大唐奇士霍焌，奉太子命，筹建‘察事听子’，欲育暗刃，以护国祚，以御外侮。其志不在朝堂倾轧，而在探敌虚实，乱敌腹心，以期他日王师东进，可减少将士捐躯，可早定边患，使百姓少受刀兵之祸。”
“唯今所缺者，乃精于近身格斗、擒拿锁扣之奇士，以授那些即将深入虎穴之雏鹰保命杀敌之实技。弟遍观天下，唯兄之技艺、阅历、胆识，可当此任。此非官身束缚，乃以兄之绝学，行护国佑民之大善。且‘秘苑’之中，亦有诸多霍侯所创之新奇事物，或可博兄一粲。”
“弟知兄性喜自由，本不该以此俗务相扰。然念及此举可活人无数，可扬兄之侠名于另一无形疆场，故与拂妹再三思之，终觉唯有兄可解此困。万望兄能拨冗一行，莅临长安，弟与拂妹扫榻烹茶，翘首以盼。”
“临书仓促，不尽所言。惟愿大哥一切安好。弟李靖、妹红拂，顿首再拜。”
书信写毕，墨迹未干。李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情真意切，既说明了事情的重要性，又充分顾及了虬髯客的性情。红拂女亦点头认可。
“此事需隐秘，遣何人去送？”红拂女问道。
李靖道：“我有一旧部，名唤张忠，为人机警可靠，且当年曾随我见过大哥一面，认得大哥形貌。便让他扮作行商，携此信，按我们推测大哥可能游历的几个方向，秘密寻访。”
次日，那名唤张忠的心腹家将便领了密令与书信，悄然离开了长安城，踏上了寻找那位传奇豪侠的漫漫长路。
而李靖与红拂女，则开始了默默的等待。他们知道，以虬髯客之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事急不得，只能静候机缘。然而，他们心中都有一股强烈的预感，那位义薄云天的大哥，在接到这封承载着家国大义与兄妹深情的书信后，定然不会让他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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