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入宫伴读半月有余，渐渐摸清了这御书房偏殿里无形的规则。
这里不仅是求学之所，更是一个微缩的朝堂，每个人的座位、每个人的眼神、每句话的轻重，都暗含着身份与权力的密码。
大皇子萧铭依旧是这里最耀眼的存在。
他已开始接触部分政务，偶尔会带着几分卖弄，谈论几句朝堂动向，
比如北境匈奴的小规模骚扰，或是东南漕运的某些“积弊”，他的伴读李公子总能适时地奉上恰到好处的恭维。
萧铭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萧彻时，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摆设。
三皇子萧锐则像一池深水，表面平静无波。
他功课优良，待人谦和，从不参与任何明显的纷争。
但沈砚注意到，萧锐偶尔投向萧彻的目光，带着一种评估与算计，像是在衡量一件物品潜在的价值。
他的江南士族伴读，也如同影子般沉默而高效。
而他的小哭包，七皇子萧彻，则像是这个华丽舞台上一个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提线木偶。
每日清晨，萧彻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
他穿着浆洗得发旧但依旧整洁的常服，坐在那个固定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位置。
行礼、问安、听讲、记录……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拘谨。
在周老太傅讲课时，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地盯着书本，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吸进去。
太傅提问时，他从不主动开口，即便知道答案，也只是在目光偶尔扫过他时，用细弱蚊蚋的声音简单应答，然后迅速低下头，仿佛害怕引起任何多余的关注。
他用一种近乎完美的顺从和沉默，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将自己与周围的喧嚣、审视和潜在的危险隔离开来。
他吃得很少，在宫宴上几乎不碰那些精致的点心；走路时总是沿着墙根，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与人说话时，永远低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沈砚看着这样的萧彻，心里常常会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不该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样子，他像是被无形的手套进了一副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有一次，沈砚故意在放学时，将自己的毛笔“不小心”掉落在萧彻脚边。
萧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捡起，双手捧着，恭敬地递还给沈砚，动作流畅标准，没有一丝差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恭顺。
“谢谢。”沈砚接过笔，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想看到的是那个在宫墙下会无助哭泣、收到饴糖时会眼睛微亮的孩子，而不是这个仿佛戴着完美假面的小皇子。
这副面具，只有在极少数时刻，才会出现一丝裂痕。
那通常是在沈砚靠近的时候。
当沈砚无视那堵透明的墙，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偷偷塞给他一块新口味的点心，
或者低声讲一个从府里小厮那儿听来的、略显拙劣的笑话时，萧彻那紧绷的肩膀会几不可察地放松一丝。
有一次，沈砚发现萧彻记录时用的墨锭品质极差，色泽灰暗，还容易晕染。
第二天，他便将自己带来的、上好的徽墨“不小心”分了一半给萧彻。
“我用不完，放着也是浪费，你帮我用掉点。”沈砚说得随意，仿佛真是如此。
萧彻看着那块黝黑发亮、带着清香的墨锭，又看看沈砚那满不在乎的笑脸，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沈砚看见，他接过墨锭时，指尖有些微的颤抖，一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拂过水面，在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上，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还有一次，周老太傅提问一个颇为刁钻的典故出处，连大皇子都答不上来。
太傅的目光在殿内扫视，最后落在了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萧彻身上。
“七殿下，可知此典出自何处？”
萧彻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白了白。
他显然是知道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那副顺从的面具下，是无法掩饰的惊慌。
就在这时，坐在他旁边的沈砚，假装整理书本，手肘“无意间”碰掉了案几上的一卷竹简。
“哗啦”一声脆响，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也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哎呀！学生不慎！”沈砚连忙起身告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
周老太傅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着眉训斥了沈砚两句“毛手毛脚”，便也不再追问萧彻。
趁着太傅转身的功夫，沈砚对萧彻飞快地眨了下眼，用口型说：“别怕。”
萧彻怔怔地看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那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飞快地低下头，但沈砚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压抑着的、汹涌的情绪。
那一刻，沈砚知道，面具下的那个真实的萧彻，还在。
他只是被深埋了起来，需要有人去发现，去唤醒。
这天放学，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没有旁人，只有远处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
沈砚快走几步，与萧彻并肩，递过去一个油纸包。
“喏，新出的桂花糖，我娘非要我带着，甜得发腻，你帮我尝尝？”
萧彻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声说：“……谢谢。”
沉默地走了一段，萧彻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几乎要消散在风里：“……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沈砚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夕阳的金光洒在萧彻侧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色，那总是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真切的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沈砚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看你顺眼，想对你好，不行啊？”
他伸手，想像在现代拍哥们儿肩膀那样拍拍萧彻，但手到半空，想起这是尊贵的皇子，又硬生生改成替他拂去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再说了，”沈砚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我都说了要护着你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萧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活力的笑脸，感受着他话语中的理所当然和毫不迟疑的维护，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极其温柔地拨动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颗桂花糖放入口中。
很甜。
比他记忆中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甜。
那甜味丝丝缕缕，似乎正一点点地，渗入他那副冰冷沉重的面具之下，试图温暖那个躲在后面，孤独了很久的小小孩童。
他依旧沉默地走着，依旧低垂着眼眸，防备着周围的一切。
但只有身边这个叫沈砚的人在场时，他那身坚硬的盔甲，才会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允许一点点阳光和甜意，悄然溜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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