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惘心中的那根刺，并未随时间消融，反而在沉默中悄然生长。
他不再主动问及玉兰，吕氏也识趣地不再提起。夫妻二人表面上依旧举案齐眉，但某种难以言说的隔阂，如同初春湖面最后一丝薄冰，看似透明，却实实在在地横亘其间。夜里同榻而眠，朱惘有时会从浅眠中惊醒，看着身侧妻子恬静的睡颜，心中涌起的不是往日的温情，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审视的疏离。
她是否知情？那盆玉兰，真的只是孝心吗？
他试图回忆献花前后的细节。吕氏当时确是满心欢喜，言称此花难得，花香有益凤体。岳丈吕本……他记得那段时间，岳丈似乎格外关心坤宁宫的动向，几次闲聊间，都似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皇后的病情和喜好。当时只觉是长辈关怀，如今串联起来，却品出了几分刻意的味道。
朱惘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他厌恶这种猜忌，尤其对象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岳丈。可他无法忽视兄长那日意味深长的目光，无法忽视心中越来越清晰的不安。
这日，他难得没有去衙门点卯，称病留在府中。实则是在书房烦躁地踱步，最终，他挥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府中库房。
“将去岁，以及今年开春以来，吕家送入府中的礼单，还有所有往来的书信，都找出来。”他对着看守库房的老苍头吩咐道，声音低沉。
老苍头虽觉诧异，但不敢多问，连忙翻找起来。
朱惘坐在库房外间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阴郁。他不知道自己想从这些物件中找到什么，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猜疑是错的，一切都只是他多心。
礼单很快呈上，多是些寻常节礼、文玩古籍，看上去并无特别。书信也多是与吕本的日常问候，关心他的学业、身体，言辞恳切，一副慈父心肠。
朱惘一份份翻阅着，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心情复杂。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封夹在年前礼单副本中的、看似不起眼的短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吕本府上一位管事送年礼时附上的，内容大抵是汇报礼品清单，但在末尾，却用极小的字添了一句：“… … 闻听坤宁宫需静气安神之物，家主甚忧，已着意寻访西域异香，或可解忧。”
西域异香！
朱惘的心猛地一跳。那盆玉兰的香气，确实异于常品，他曾听吕氏提过一句，似是掺了某种西域传来的香料！
这短笺看似寻常汇报，却精准地指向了“坤宁宫”和“西域异香”！时间点，也正是在那盆玉兰送入宫前不久！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这不是巧合！
岳丈吕本，早就存了通过进献香料之物讨好（或者说，试探？）坤宁宫的心思！而吕氏，她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无心被利用的棋子，还是……知情的参与者？
朱惘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的悲哀。他一直视为亲人的岳家，似乎正利用他的妻子，在他的眼皮底下，进行着某些他全然不知晓的、可能危及母后和兄长的事情！
他该怎么办？
直接质问吕氏？若她不知情，自己岂非伤了夫妻情分？若她知情……他又该如何面对？
将此事禀报兄长？可这短笺算不得铁证，仅凭猜测和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如何能指证当朝致仕大员、皇子的岳丈？更何况，这还可能将吕氏彻底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朱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一边是君臣大义，兄弟之情，母子连心；另一边是夫妻之伦，翁婿之谊。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最终，他将那封短笺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藏。他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离开了库房。
他需要证据，更需要想清楚，如何在不引起更大风波的情况下，查清真相，保护好他在乎的一切。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了。
这一刻，那个敦厚温和的皇子朱惘，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以往不曾有过的沉郁和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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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府。
吕本听着心腹汇报朱惘今日称病未出，且独自去了库房良久，眉头紧紧锁起。
“他果然起了疑心……”吕本喃喃道，心中那根刚刚放松些许的弦再次绷紧。朱惘的敦厚是优点，但一旦认起真来，反而比精明外露之人更难应付。
“老爷，是否需要……再‘提醒’一下惘殿下？”管家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不可！”吕本断然否决，“此时再有任何动作，都是火上浇油。朱惘不同于太子，他心思更直，若被他抓住一点实证，反而会不顾一切闹开，到时局面更难收拾。”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狠厉：“看来，只能在吕氏身上再下功夫了。让她务必稳住朱惘！必要时……可以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实情’，比如，就说是她思念母后心切，主动央求我为她寻些安神香料，她本人对香料来源、特性一概不知。将所有事情，都揽到‘孝心’和‘无知’上来！”
这是弃车保帅，也是唯一能暂时安抚住朱惘，不让他继续深究下去的办法。只要朱惘还顾念夫妻之情，相信吕氏的无辜，那么即便他有所怀疑，也不会立刻撕破脸。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将话递进府里给娘娘。”
吕本疲惫地闭上眼。计划才刚刚开始，就遇到了如此大的阻力。朱标的敏锐超出预期，如今连朱惘也脱离了掌控。这盘棋，比他想象中更难下。
他现在只希望，女儿吕氏能有足够的手段和运气，稳住她那开始起疑的丈夫。否则，一旦朱惘这里彻底失控，他所有的谋划，都可能提前败露，万劫不复。
暗室生隙，裂痕已现。信任的崩塌，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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