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苏瑾终究没有听到前院传来任何异样的动静。
货栈如常沉寂在长沙湿漉漉的夜色里,只有远处湘江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悠长的汽笛。
韩管事的话似乎只是惯例叮嘱,或者,那个“挂了彩”的人,并未被送到这个相对公开的外围据点。
苏瑾按捺下心中的焦虑,继续着她在永昌货栈的日常。
整理药材,登记货品,学习辨认那些带着泥土腥气的“土货”。
她工作越发细心,对药材和古物的见识偶尔让韩管事都感到讶异,只当是她“家学渊源”又肯钻研。
她依旧沉默少言,却将货栈内外的消息、往来人物的只言片语,都默默记在心里。
几天后,一批从滇南运来的药材入库,其中混着几件用油布单独包裹、品相完好的老山参,据说是某位退隐老官宦家的收藏,急着出手变现。
韩管事亲自验看,颇为满意,吩咐苏瑾仔细记录、单独存放。
夜深了,苏瑾核对完最后一批单据,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吹熄了库房里的油灯,锁好门,转身朝自己那间小耳房走去。
夜色已深,货栈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屋檐下几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晃动的光影。
就在她快要走到房门口时,身后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小石子弹在门板上的声音。
苏瑾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头。她站在原地,侧耳倾听。
夜风穿过庭院,吹得晾晒药材的竹匾微微作响,再没有其他声音。
是错觉?还是……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库房大门紧闭,在月光和灯影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并无异样。
正当她准备再次转身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库房侧面那扇用来通风透气、位置很高且装着铁栅栏的小气窗下,靠近墙根的阴影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
那不是寻常物件的反光。更像……是湿润的水迹,或者……
血?
苏瑾的心猛地一紧。
她屏住呼吸,没有立刻靠近,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向自己的房间,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
【管理员,检测到右前方十五米阴影处有异常生物热源,生命体征微弱,处于失血及体力透支状态。能量特征……与目标人物张起灵高度吻合!】系统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地在脑海响起。
果然是他!
苏瑾的手指瞬间冰凉,又迅速回温。她没有直接冲向那个角落,而是先快步回到自己房间,动作极轻地关上门,迅速从床下一个小木箱里拿出早就备好的几样东西:一个装着强效止血消炎药粉(系统出品,伪装成自制金疮药)的小瓷瓶,一小卷干净纱布,还有一壶一直温在炭盆边的清水。
她将东西揣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再次轻轻拉开门,左右看了看,院子里依旧安静。她走到井边,故意弄出些打水的声响,然后才端着半木盆清水,像只是例行睡前洗漱一般,慢慢朝库房侧面那个角落走去。
越靠近,空气中那股极淡的、被夜风稀释过的血腥味就越发明显。月光被屋檐遮挡,那里一片漆黑。
苏瑾在距离阴影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放下木盆,压低声音,对着那片黑暗轻声说:“是我。”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但苏瑾能感觉到,那里有一道目光,正死死地锁定着她,带着伤兽般的警惕。
她蹲下身,将木盆轻轻往前推了推,又将怀里的小瓷瓶和纱布放在盆边。“清水,伤药。”她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你放心,韩管事他们睡了,前院守夜的伙计不会过来。”
说完,她不再看那片阴影,而是背过身去,面对庭院,做出望风的姿态,仿佛只是无意间在这里停留。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耳朵却捕捉着身后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过了大约半分钟,或许更久,身后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还有压抑到极致的、吸气时的微颤。然后是撩动清水、拧干布巾的细微声响。
苏瑾一动不动,目光放空地望着庭院中晃动的灯影,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衣袖。
时间一点点流逝。身后的动静断断续续,偶尔会停顿很久,似乎是在积蓄力气,或者处理特别严重的伤处。苏瑾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等着。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叹息般的气音传来。
苏瑾这才慢慢转过身。
角落的阴影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依旧穿着深色的短打,但衣服有多处破损和深色的湿痕。脸上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惊人,嘴唇干裂。他闭着眼,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右手紧紧按在左侧腰腹的位置,指缝间依稀可见渗出的新鲜血色。
他面前的地上,那盆清水已经变成了淡红色。小瓷瓶里的药粉被用去了大半。
苏瑾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走上前,蹲在他面前,尽量不引起他的警觉。他似有所觉,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伤口……处理好了吗?”苏瑾轻声问,目光落在他按着腰腹的手上。
张起灵(姑且先如此称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气息微弱:“深……需要缝。”
苏瑾倒吸一口凉气。需要缝合的伤口,绝不是简单敷药就能解决的。在这缺医少药、条件简陋的深夜货栈,一旦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有犹豫,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卷——里面是几枚被系统改造过、闪烁着冷银色光泽的细针和浸泡过消毒药水的羊肠线(同样做了伪装)。“我……我爹娘留下的医书里,有提到过缝合术。我……我帮你。”她的声音很稳,尽管手指有些发抖。
张起灵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黑的眸子在夜色中看向她,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那抹熟悉的沉静和锐利仍在。他盯着她手里的皮卷,又看向她的眼睛,似乎在评估,在权衡。
苏瑾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眼神清澈而坚定:“信我。”
短暂的沉默。夜风似乎也停止了吹拂。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像是耗尽了支撑的力气,身体顺着墙壁又滑下了一些,按着伤口的手也松开了,露出下面一道狰狞的、皮肉外翻的刀伤,鲜血还在缓慢渗出。
苏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让系统在脑海中投射出最清晰的局部解剖图和缝合示意,手上动作却快而不乱。她用盆里剩下的干净清水再次冲洗伤口,然后拿起针线。
“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她低声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颤。
他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额角有冷汗沁出,下颚线条绷得死紧。
苏瑾屏住呼吸,落下了第一针。针尖刺入皮肉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但她稳稳地继续。一针,一线,在系统精准的辅助和她全神贯注的控制下,动作虽然生疏,却异常稳定准确。鲜血染红了她的手指,但她恍若未觉。
整个过程中,张起灵除了肌肉因为疼痛而本能地痉挛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压抑得极其平稳,仿佛承受那非人痛楚的不是他自己。
最后一针打完,结线,剪断。苏瑾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她迅速将剩下的药粉全部洒在缝合好的伤口上,用干净的纱布紧紧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浑身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跌坐在地上,微微喘息。
张起灵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被妥善包扎的腰腹,又移到苏瑾那双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手上。他看了很久,然后,极其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伸向怀里,似乎想摸什么东西,但动作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意识似乎开始模糊。
“别动。”苏瑾连忙按住他的手臂,“你失血太多,需要休息。”她看了看四周,“这里不能久留,我扶你……”
话音未落,前院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是守夜的伙计换班或者起夜。
两人同时一凛。
张起灵眼中瞬间恢复了清明和警惕,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更多。
苏瑾心念电转,一咬牙,低声道:“别动,就在这里!”她飞快地将染血的水盆、纱布等物收拾到一起,塞进旁边一个废弃的空酱菜缸里,用些枯草盖住。然后,她用力搀扶起张起灵——他比她高不少,此刻却虚弱得几乎将全部重量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她咬紧牙关,半拖半扶,拼尽全力,将他挪到了自己那间小耳房的门口,用最快的速度打开门,将他推进去,自己也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几乎就在门合上的同时,两个换班的伙计说笑着从后院穿过,脚步声渐渐远去。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张起灵靠在门边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整洁的小屋。苏瑾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狂跳,却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映照进来。两人在昏暗中对视。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轮廓褪去了孩童的圆润,变得清晰而锋利,即便此刻重伤虚弱,周身那股沉静冷冽的气息依旧未散,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漠北风沙记忆中、极淡的柔软痕迹。
而他眼中的她,也不再是那个在红柳丛后探头探脑、只会递饼子的小女孩。她长开了些,眉眼依旧温婉,但眼神里多了种经历过风雨的沉静和……一种他说不清的、与年龄不符的笃定与力量。尤其刚才那手缝合技术,绝不是一个普通孤女该有的。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漠北一别,经年风雨。再相见,竟是如此狼狈又惊险的深夜,在这间陌生城市的小小耳房里。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苏瑾却先一步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奇异地平静:
“好久不见。”
“你给的铃铛,”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我一直戴着。”
张起灵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落在她衣襟隐约的隆起处,那里贴身戴着他留下的青铜铃铛。他眼中那丝极淡的柔软,似乎晕开了一点点。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然后,目光落在她依旧沾着血污的双手上,停顿了几秒,才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谢谢。”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落在苏瑾心上。
长沙城的夜,还深着。但这间小小的、昏暗的耳房里,两颗漂泊已久的星辰,终于在无尽的轨道上,短暂地、真实地交汇了。
重逢,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热烈,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沉淀在岁月与血色里的、更深沉的东西。
而属于他们的长沙风云,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拉开了序幕。屋外,这座城市依旧在沉睡,或是在酝酿着新的暗流。屋内,伤痛、沉默与久别重逢的复杂心绪交织在一起。
未来会怎样?苏瑾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他需要休息,需要安全。
她走到床边,将自己的铺盖抱下来,铺在相对避风干燥的墙角。“你睡这里。”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守着。”
张起灵看着她,没有反对。他确实到了极限。在苏瑾的搀扶下,他缓慢而艰难地挪到那个简陋的地铺上躺下,几乎是立刻,沉重的疲惫和失血后的晕眩便攫住了他,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但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了苏瑾一眼,那眼神里,褪去了所有惯常的冰冷与疏离,只剩下全然的、疲惫的信任。
苏瑾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和透过门缝的一点灯光,看着他苍白沉静的睡颜。他睡着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但呼吸逐渐平稳悠长。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双手和身上沾血处的黏腻不适,以及后怕带来的轻微颤抖。她起身,用房间里仅剩的清水简单清洗了自己,又绞了湿毛巾,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他脸上和手上未干的血污与尘土。
动作很轻,很慢。指尖偶尔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心中五味杂陈。
【管理员,他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伤口无感染迹象,但失血过多,需要至少两三天静养和营养补充。】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您做得很好。重逢场面虽然不够浪漫,但足够深刻,对吧?】
苏瑾没有理会系统的调侃。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守着他。
夜色渐褪,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她的货栈学徒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需要藏匿的重伤员,一个她必须守护的秘密。
长沙的故事,因为这意外的深夜扣门,骤然加速。而他们之间那根自漠北便悄然系紧的命运丝线,在经历离别与各自成长后,于这湘楚之地的晨雾中,再次显现,并且,更加坚韧。
前路注定不会平静。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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