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元年间,会稽的竹林在春日里泛着新绿,竹篾匠们坐在溪水边编席,指尖翻飞间,青润的竹丝化作流云纹、回字纹,晒干后带着阳光与溪水的清冽气息。这日,山阴士族王恭从会稽任上归来,马车里只装着几箱书卷,连个仆从也没带,惹得邻里纷纷议论:这王家公子怕是去喝风了,竟这般寒酸。
却说王恭的同宗叔父王忱,时任荆州刺史,素日里爱讲究个排场。听闻侄儿归来,便乘着青油小轿,带着两个书童来府上探望。一进堂屋,王忱的目光便被主座上一张六尺竹席牢牢吸住——那席子泛着青玉般的光泽,篾丝细如发丝,编着疏密有致的流云纹,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竹香,正是会稽独有的玉版席。
好个雅致物件!王忱伸手摩挲着席面,嘴角笑意藏都藏不住,我早听说会稽竹席甲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贤侄从那边回来,想必库房里堆得不少,送叔父一张如何?话音未落,书童已捧着青瓷茶盏上来,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金光。
王恭正往博古架上摆新得的青铜镇纸,闻言转身,目光清澄如溪:叔父若喜欢,拿去便是。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送的不是贵重竹席,而是案头一支毛笔。王忱只当他还有备用,连声道好,又闲扯了几句官场见闻,便带着书童兴高采烈地告辞了。
谁也没料到,王恭送走叔父后,竟亲自弯腰卷起主座上的竹席,用素绢仔细包好,命小厮送去王忱府上。小厮抱着席子直发愣:公子,这是您唯一的竹席啊!王恭却摆摆手,从墙角抱来一捆干草,铺在榆木榻上,坐上去试了试,嘴角还挂着淡淡笑意:草席接地气,比竹席更养人。
三日后,王忱正在书房写折子,忽闻小厮禀报:王恭公子的席子送到了。他放下狼毫,掀起锦帘一看,竟是前日在王恭家见过的那张玉版席,边角还沾着少许草屑。这......他皱眉唤来心腹家仆,你速去山阴打听,王恭家中还有几张这样的席子?
半个时辰后,家仆气喘吁吁回报:回老爷,小人问遍了王家上下,竟连张粗布席子都没找着,公子每日就坐在干草垫上读书写字......王忱手中的茶盏一声摔在青砖上,茶汤溅湿了官靴,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地上的竹席发怔,耳边忽然响起王恭那日说的拿去便是,语气里竟无半分勉强。
第二日清晨,王忱亲自驾着牛车,捧着竹席来到王恭门前。车夫欲叩门,却被他抬手止住。透过柴扉缝隙,只见王恭正坐在檐下编草席,阳光穿过葡萄架,在他肩头落了片碎金。他面前摆着一捆新割的蔺草,指尖灵巧地穿梭,不一会儿便编出几寸长的纹路,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雕琢玉器。
贤侄......王忱推开门,声音里带着几分涩然,前日是叔父孟浪了。我原以为你尚有多余,却不想......他将竹席轻轻放在石桌上,袖中滑落一方锦帕,露出里面裹着的半两金子。王恭见状,笑着摇头:叔父言重了。这席子在我这儿是个物件,在您那儿却是份心意,物尽其用便好。
两人坐在葡萄架下,王忱望着王恭膝头的草席,终究忍不住开口:贤侄才高八斗,又出身望族,何苦在这些物件上苛待自己?王恭放下手中蔺草,望着远处青山,缓缓说道:叔父可知,去年冬天我在会稽任上,曾见一猎户背着七张狐皮进城,却在山路上摔断了腿。他怀里的狐皮压得他爬不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渗入雪地。
侄儿愚见,他指尖抚过草席的纹路,人这一生,如逆旅行舟,船舷若挂满金银珠宝,终会沉于江心。我非圣人,却懂得少留少累的道理。屋子空了,心才能满;东西少了,人才能轻。
王忱望着眼前清瘦的青年,忽然想起自己书房里堆得满当当的金石古玩,每次赏玩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此刻清风穿过葡萄叶,卷着草席的清香扑进鼻端,他忽然觉得胸口那团浊气竟散去了几分。
后来,王忱将家中半数藏品捐给了佛寺,只留了几幅先贤墨宝。有人笑他傻,他却指着墙上王恭送的草席残片:你们瞧这草丝,编得比玉版席还紧实。真正的富足,从来不在物,而在心。
这个故事传到建康城,士族们纷纷效仿,兴起一股减物之风。有人撤去雕花木床,换上素木榻;有人将金镶玉杯收进箱底,改用粗陶碗喝茶。王恭却依旧守着他的草席与书卷,在乱世中活出了一派清风明月的气象。
千年后再读《世说新语》里的王恭身无长物,忽然懂得:真正的智者,早已在物欲横流中学会做减法。就像春日里的竹林,删繁就简后,才见得竹节清峻,直指云天。当我们舍去多余的,才能守住真正的,在生命的轻舟上,从容渡向心灵的桃花源。
喜欢看故事悟人生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看故事悟人生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