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不敢耽搁,领着两名小黄门,躬身捧着全套的文房四宝,碎步趋入殿内。
晨光斜穿格窗,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如碎金浮荡,随微风轻颤;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的幽微气息,沉郁而绵长,混着檀木案几经年散发的陈年木香,织成一片凝滞的庄严。
远处铜壶滴漏的水声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殿角香炉青烟袅袅,缭绕如思绪难平——那烟丝在斜光中缓缓升腾,触目如雾,指尖若探去,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温热的虚无,指腹掠过时,竟似有微尘粘附,带着微烫的滞涩感。
曹髦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接过奏报时,指尖掠过纸面,触感粗糙微涩,那是经年朱批留下的墨痕叠压,纸页边缘微微翘起,像被无数个深夜的指尖摩挲过,指节划过时,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如同枯叶摩擦。
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朱批,那是先帝的笔迹,刚劲有力,一如其人——每一笔都似刀刻斧凿,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墨色深沉,泛着暗红光泽,仿佛尚未干涸的血,鼻尖微动,竟嗅得一丝铁锈般的腥气,混着松烟墨的冷香,直透脑髓。
他随手将奏报摊在御案一角,伸手去取砚台。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方冰冷的端砚时,他的手腕似乎不经意地一抖。
“哐当!”一声脆响撕裂寂静,紧接着是墨汁泼洒的黏腻声响,黑液沿着金砖缝隙蜿蜒爬行,像活物般吞噬光明。
那方沉重的砚台翻倒在地,浓黑的墨汁如同一朵盛开的死亡之花,瞬间浸透了案角那份奏报。
先帝鲜红的朱批,在墨色侵蚀下迅速晕染、溃散,字迹如血被污,模糊成一片混沌——墨香骤然浓烈,松烟裹挟着纸张受潮的微腥,直冲鼻腔,令人几欲作呕;指尖轻触边缘,竟觉纸面湿黏微鼓,似有生命在墨下腐化。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两名小黄门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屏住,只觉寒意从脚底直窜脊梁,衣袍紧贴后背,冷汗悄然渗出,布料贴肤处冰凉滑腻,如蛇蜕覆体。
李昭更是魂飞魄散,他离得最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墨汁溅起的一瞬,甚至能嗅到那股刺鼻的松烟墨味,混合着纸张受潮的微腥;墨点溅上他手背,黏腻微凉,像毒蛇的舌信舔过皮肤,指尖不自觉地蜷缩,却不敢擦拭。
他连呼吸都忘了,喉咙干涩发紧,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指尖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架。
“蠢奴!”曹髦猛地一拍御案,掌击之声沉闷如雷,震得案上笔架轻颤,毫毛簌簌抖动,一支狼毫笔滚落案下,笔尖沾墨,在金砖上划出一道细长黑痕,尾端微颤,如垂死之虫。
他霍然起身,指着地上的狼藉,声色俱厉,那张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天子之怒,“此乃先帝御批之物!你竟敢如此疏忽,致使圣迹受污!该当何罪!”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仿佛连梁上尘埃都被震得簌簌落下,飘浮在光柱中,如细雪纷飞;耳膜嗡鸣,李昭只觉颅骨发颤,仿佛有千斤重压自天而降。
李昭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指甲抠进掌心,疼痛却唤不回清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知道天子发怒,便是灭顶之灾。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额角已渗出血丝,腥咸的气息在鼻腔蔓延,舌尖甚至尝到一丝铁锈味,喉头泛起腥甜。
声音发颤:“奴婢死罪!奴婢死罪!请陛下息怒!”
“息怒?”曹髦冷笑一声,绕过御案,走到他面前,皮靴踏地之声清脆而压迫,一步一停,如刑鼓催命,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抬脚,似乎要踹向李昭,脚尖离其胸口仅寸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殿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连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冰,呼吸都带着霜气,呼出的白雾在光中凝滞,如冻结的叹息。
“你们两个,滚出去。”曹髦的声音转向那两名小黄门,冰冷刺骨,如霜刃刮骨。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太极殿,衣袍摩擦地砖发出窸窣之声,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
殿内光线一暗,只剩下曹髦与跪在地上的李昭。
方才还雷霆万钧的怒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髦缓缓收回脚,声音低沉下来,轻得几乎像是一阵风,却又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李昭的耳膜。
“宫中可还有人……念着先帝?”
李昭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句轻语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清明无比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癫狂与怒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眼波如古井无波,却暗藏漩涡,瞳孔深处,似有寒星隐现。
他明白了。方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震怒,是演给殿外的人看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寒意顺着脊椎攀爬,仿佛有蛇在皮下游走,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这位少年天子,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可怕。
李昭嘴唇哆嗦着,他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期许,也看到了那期许背后隐藏的万丈深渊。
他咬紧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疼痛反而让他镇定了些许。
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西苑,有个洒扫的老宦官,叫孙礼。每逢先帝忌日,他必会偷着在冷井旁边,焚些纸钱。”
曹髦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昭退下。
李昭如释重负,叩首之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那份被墨汁浸染的奏报也一并带走处理。
午后,太极殿中一改往日的肃静,竟传出了丝竹管弦之声。
曹髦命人取来乐舞,点的却是靡靡之音的《郑声》。
宫女们指法生涩地弹奏着,琴弦偶有走音,琵琶声尖利刺耳,笛音飘忽不定,乐声放浪而轻浮,夹杂着舞裙翻飞的窸窣与环佩叮当——那玉佩相击之声清脆却杂乱,如同人心失序;鼓面震动,透过赤足传来震颤,脚心发麻,仿佛踩在雷鸣之上。
曹髦甚至亲自拿起鼓槌,赤着上身,一边击鼓,一边高歌,鼓声咚咚如心跳紊乱,歌词荒诞不经,不成章法:“天子饮酒,玉露金樽;不问政事,只爱美人。巍巍江山,与我何干?不如醉卧,逍遥人间!”
汗水顺着他年轻却紧绷的脊背滑落,滴在鼓面上,发出“啪”的轻响,又被鼓声吞没;湿发贴在额角,发梢滴下的水珠滑入眉骨,带来一阵刺痒,他却浑然不觉。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出了宫墙,传到了城西的司马府。
大将军司马师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剑刃在灯下泛着冷光,映出他嘴角那一抹不屑的冷笑:“少年天子,心性未定,骤得大位,沉湎于声色犬马,倒也寻常。不过如此。”他随口下令,“太极殿那边,夜间的巡防可以松一松了,不必惊扰了陛下的雅兴。”
他不知道,殿中的曹髦,歌声虽狂,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唱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给自己听的,而是给一个人听——太常卿,王肃。
这位前朝大儒,曾不止一次上书先帝,痛陈《郑声》乱德,乃亡国之音。
若他心中尚存一丝魏臣风骨,对自己这般行径,必有反应。
三日后,经筵。
王肃讲授《礼记》,讲到“乐则”一篇时,他放下竹简,苍老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御座上神情倦怠的皇帝,沉声道:“古之圣王,制礼作乐,皆为教化万民,辅佐德行。乐以辅德,而非纵欲之具也。”
曹髦仿佛没听出其中的深意,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揉着太阳穴,懒洋洋地说道:“太常卿所言甚是,甚是。只是朕近日头风发作,寝食难安,唯有听些乐曲,方能稍解一二。今日乏了,就到这吧。”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
在转身的瞬间,一卷束好的《春秋》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竹简与地面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殿堂中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涟漪;指尖残留的触感,仿佛还握着那卷竹简的温润,余温未散。
一名内侍正要上前拾取,王肃却抢先一步,弯腰将竹简捡了起来。
他本想立刻呈还,却无意中瞥见竹简的夹缝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待皇帝走远,他回到自己的席位,不动声色地展开竹简。
里面果然夹着一张小小的纸页,上面用隽秀的隶书写着八个字:成康之治,非由乐兴。
王肃的手指微微一颤,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低头凝视纸条,指尖摩挲着墨迹边缘,触感微凸,仿佛触摸到一段被遗忘的忠魂;纸面微糙,墨色沉厚,指腹轻抚时,竟似有脉搏跳动。
烛光下,他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喉结上下滑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中。
他抬起头,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无比——有震惊,有痛惜,更有久违的、几乎被岁月掩埋的使命感。
他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凝视了良久,最终回到府中,将其投入灯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但那一夜,王肃府上几名最得力的家仆,被悄悄派了出去,任务只有一个:查访宫中,所有还能记起先帝时旧事的老宦官。
王肃的动作,没有逃过曹髦的眼睛。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立刻命李昭借着“修缮先帝旧物”的由头,暗中去联络孙礼。
在西苑那口枯井旁,李昭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交给了那个形容枯槁的老宦官。
孙礼打开一看,里面是三枚锈迹斑斑的旧制铜钱。
他起初不解,但当他用粗糙的手指拂去上面的锈迹,看清那残存的纹样时,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了泪水。
这不仅是铜钱,更是曹叡景初年间,宫中内侍专属的腰牌残片——指尖摩挲过那微凸的铭文,触感如故人低语,仿佛能听见昔日宫门开启的吱呀声,闻到旧日廊下熏香的余味,甚至指尖传来一丝铁锈的微麻,如同血脉复苏。
“陛下……陛下他……”孙礼捧着铜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声音沙哑如秋风扫叶。
李昭低声道:“陛下让咱家告诉你,留着它,就当是留个念想。待日后,或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孙礼重重地点头,将三枚铜钱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贴身的夹衣之中,紧贴心口,仿佛护住最后一缕皇权余温——那铜片贴着皮肤,微凉却沉重,像一颗未冷的心,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那冰冷的金属。
曹髦此举,并非指望一个老宦官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只是要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埋下一颗又一颗“皇权未绝”的心理火种。
只待时机成熟,一阵东风,便可成燎原之势。
曹髦愈发“荒唐”的举动,终于让司马师起了疑心。
他虽轻视,却不愚蠢。
数日后,他派心腹重臣,光禄大夫蒋济入宫,美其名曰为天子“诊脉”,实则是观察帝心。
蒋济入殿时,曹髦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对着一尊空酒樽痴笑。
酒樽口沿尚残留一丝酒渍的酸腐气味,他手指不停敲击地面,发出空洞的“笃笃”声,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地砖的凉意顺着指骨渗入血脉,指尖微微发麻,仿佛触到了地底的寒泉。
见到蒋济,他时而指着房梁,声嘶力竭地哭喊:“先帝!先帝召我去了!儿臣这就来!”声音凄厉,震得窗纸微颤;时而又指着蒋济,傻呵呵地笑道:“天下……天下都是你们司马家的了,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啊!哈哈哈……”笑声癫狂,却始终未触及眼底——那双眼睛,在疯癫的掩护下,如寒潭深水,静默无波,瞳孔深处,却有一丝极细的光,如刀锋藏鞘。
他言语颠倒,神情疯癫,活脱脱一个被现实逼疯的懦弱君主。
蒋济观察许久,恭敬地退下,回到司马府,向司马师禀报:“大将军,陛下他……神志昏乱,恐怕已不堪为君。不足为虑。”
司马师闻言,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令:“往后,各部院的奏报,不必事事呈送了。拣些无关紧要的,送去给陛下过目便是,其余的,都送到我府上来。”
垂帘之后,曹髦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疯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你们越以为我疯了,我才能越清醒地活着。
夜深人静,太极殿内只剩一豆烛火。
烛焰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蛰伏的猛兽。
曹髦褪去了所有伪装,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天下,都像是被司马家的阴影所笼罩。
他静坐良久,忽然开口,对侍立在旁的李昭淡淡说道:“明日起,不必再送那些乐舞伶人了。”
李昭躬身应是,心中却在揣测圣意。
曹髦顿了顿,目光落在御案那卷被王肃归还的《春秋》上,缓缓道:“朕欲潜心研习经义,以期修身养性。你每日,为朕从兰台取一卷《尚书》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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