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早晨，小星星是被闹钟叫醒的。昨晚想事情想得太晚，早上有点起不来。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听到窗外有“嘀嗒嘀嗒”的声音——不是雨，是空调外机滴下的水珠，打在楼下塑料雨棚上的声音。这个声音他以前从没注意过。
厨房里传来的是油锅的“滋滋”声，林绵在煎鸡蛋。接着是面包机“砰”的一声，面包弹出来了。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小星星揉揉眼睛，下床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刘师傅的笔记本。昨晚看到2000年，今天要接着看。他快速翻了几页，看到2001年的一条记录：
“2001年9月15日，厂里组织唱红歌比赛。我们车间选了《咱们工人有力量》。王师傅领唱，他嗓子亮，年轻时在文工团待过。我们每天下班后练半小时，练了半个月。比赛拿了二等奖，奖品是保温杯，人手一个。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大家都很高兴。”
歌声。小星星想起昨晚的想法。如果能找到这些老歌的录音，或者请刘师傅他们再唱一次，录下来，那该多好。可是刘师傅他们还会唱吗？愿意唱吗？
早餐时，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霍星澜正在看手机新闻，抬起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你要想想，怎么去请人家。老人家可能会害羞，也可能觉得这些歌过时了。”
“那怎么办？”
“先问问，”林绵端着牛奶过来，“找个时间去拜访刘师傅，带上你们整理好的声音片段给他听听。如果他觉得你们真的用心了，可能会愿意帮忙。”
小星星觉得有道理。他决定周末去一趟老工业区，找刘师傅聊聊。不过去之前，得先把已经整理好的东西准备好。
到学校后，小星星先去找了田老师。音乐教室里，田老师正在教一年级的小朋友唱儿歌。小朋友们的声音稚嫩而清脆，像一群小鸟在叽叽喳喳。小星星站在门口等，听着这充满活力的歌声，心里暖暖的。
课间休息时，田老师走出来：“小星星，有事吗？”
“田老师，我想问问关于老歌的事。”小星星把刘师傅笔记里的记录说了，“我们想找那些老工人唱过的歌，录下来放在声音地图里。您知道哪里能找到这些歌吗？”
田老师想了想：“有些老歌现在网上还能找到，但可能不是原版。如果是你们本地的、工厂里传唱的版本，那就更珍贵了。”她停顿一下，“我认识一个退休的音乐老师，她收集了很多本地的民间音乐资料。我可以帮你问问。”
“太好了！”小星星眼睛一亮。
“不过，”田老师认真地说，“最好的方法还是请老人家自己唱。那些歌他们唱了一辈子，每个音、每个调都带着他们的经历和感情。这种味道，是任何录音都代替不了的。”
这正是小星星想的。他要的不仅仅是歌，更是唱歌的人，是歌声里包含的故事和情感。
上午的课间，小星星和小伙伴们说了周末去拜访刘师傅的计划。大家都觉得应该去，而且要好好准备。
“我们可以把已经做好的声音小样带给他听，”小文说，“让他知道我们不是随便玩玩，是认真的。”
“还可以带些礼物，”小雨说，“老人家喜欢什么？茶叶？点心？”
小宇摇头：“刘师傅那样的人，可能更看重心意。我爷爷就说，现在年轻人太浮躁，能静下心做事的不多。我们要是能表现出我们的认真，比送什么礼物都强。”
最后他们决定：小星星负责整理声音小样，小雨画一幅刘师傅的速写，小文写一封说明信，小宇准备一些老工厂的照片——他爷爷那里有不少。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小星星一边吃一边想刘师傅的事。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刘师傅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摸着机器时温柔的动作。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人对待工具的动作，那是老朋友之间的抚摸。
下午放学后，四个人又聚在小星星家，开始准备给刘师傅的“礼物”。
小星星在电脑上剪辑了一段三分钟的声音组合。他用雨声做背景，中间穿插冲床的轰鸣、石磨的咯吱、缝纫机的哒哒，最后是那段“机器的深呼吸”。在冲床声出现的时候，他加入了刘师傅的谈话片段，音量调得很低，像远处的回忆：“机器会说话……你尊重它，它就听你的……”
剪辑完播放时，大家都安静地听着。三分钟很短，但好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宁静到喧嚣，再回到宁静；从自然到人工，再回归平静。
“刘师傅听到这个，会明白我们的用心吗？”小雨有点担心。
“至少会知道我们认真听了，认真想了。”小文说。
小雨开始画速写。她凭着记忆，画了刘师傅站在冲床旁的侧影。老人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搭在机器上，另一只手拿着扳手。虽然只是简单的线条，但抓住了那种专注的神情。
小文在写信。她写得很认真：
“尊敬的刘师傅：
我们是红星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上周有幸参观了红星机械厂，听到了冲床最后的声音，也听到了您的讲述。那些声音和故事让我们深受感动。
我们正在做一个城市声音地图的项目，想要记录下那些正在消失的声音。您的工厂，您的机器，您和工友们的记忆，都是这座城市重要的声音。
这是我们初步整理的声音片段，还有小雨为您画的画。我们知道，这些远远不能代表您四十年的工作经历，但这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
我们还有一个请求：您能为我们唱一唱当年在车间里唱过的歌吗？比如《咱们工人有力量》，或者任何您喜欢的、记得的老歌。我们想把您的歌声也记录下来，让更多人听到。
如果您愿意，这个周末我们想去拜访您。无论您是否答应，我们都非常感谢您给我们的帮助和启发。
祝您身体健康！
红星小学声音地图项目组：小星星、小雨、小文、小宇”
信写好后，小文工工整整地抄在信纸上。小宇也从爷爷那里要来了几张老照片的复印件——八十年代的车间，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机器前工作，虽然模糊，但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周末。
晚饭时，小星星说起这个计划。林绵想了想：“周末我正好有空，可以开车送你们去。不过你们要先打电话问问刘师傅方不方便。”
“我们有刘师傅的电话吗？”
“上次他给过你爸爸，”霍星澜说，“我找找。”
饭后，霍星澜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刘师傅的电话号码。小星星有点紧张地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是刘师傅的声音，比记忆中的略显疲惫。
“刘师傅您好，我是小星星，上周去工厂录音的那个孩子……”
“哦，小星星啊！”声音一下子精神起来，“记得记得。有什么事吗？”
小星星简单说了他们的想法，包括想拜访他，想听他唱歌。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唱歌啊……”刘师傅的声音有些遥远，“好多年没唱了。年轻时候倒是常唱，车间里、食堂里、下班路上，想起来就哼几句。现在……嗓子不行喽。”
“没关系，随便哼几句也行，”小星星赶紧说，“我们就是想记录一下那个时代的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小星星紧张地握着电话。
“行吧，”刘师傅终于说，“周末下午来我家吧。地址我告诉你。”
记下地址后，小星星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成了！
“刘师傅答应了？”林绵问。
“嗯，答应了。”小星星脸上露出笑容，“他说周末下午去他家。”
“那我们要准备得更充分些，”霍星澜说，“老人家答应一件事不容易。你们要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和尊重。”
晚上，小星星继续整理刘师傅的笔记。今晚看到2003年到2005年。这几年，工厂的困境越来越明显。笔记里开始出现“下岗”、“分流”、“买断工龄”这些词。但刘师傅的记录依然平静，甚至有些幽默。
“2003年11月8日，厂里第一批下岗名单公布。我们车间走了三个人。送别时大家都哭了，王师傅说：‘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常回来看看。’但都知道，这一走，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2004年6月20日，儿子小明中考。考前我问他紧张不，他说不紧张。我说，不紧张就好，就像我开冲床，越紧张越容易出错。考完他说题不难，应该能上重点高中。晚上喝了点酒，高兴。”
“2005年9月10日，教师节，也是王师傅退休的日子。四十年工龄，光荣退休。欢送会上，王师傅又唱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唱着唱着哭了。他说，这歌他唱了四十年，今天最后一次在车间唱了。我们都跟着唱，唱得很大声，好像声音大了，就能把离别的悲伤盖过去。”
看到这里，小星星鼻子有点酸。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一群即将各奔东西的工人，在即将关闭的车间里，大声唱着属于他们的歌。那歌声里，有多少不舍，多少回忆，多少说不出的情感。
他更加确定，一定要把这首歌录下来。这不只是一首歌，是一个时代的回声，是一群人青春的记忆。
合上笔记本时，已经十点多了。小星星没有马上写任务笔记，而是打开电脑，搜索《咱们工人有力量》。果然找到了很多版本，有合唱版，有独唱版，有交响乐伴奏版。他戴上耳机，一个个听。
最老的一个版本是五六十年代的录音，音质很差，杂音很多，但歌声特别有力量，每个字都咬得很实，像锤子敲在铁砧上。他想，刘师傅他们唱的可能就是这个味道——不讲究技巧，但充满感情。
听着听着，小星星忽然有了个新想法。如果能把刘师傅现在的歌声，和这个老版本的歌声放在一起，会是什么效果？一个是现在的、可能有些颤抖的声音，一个是过去的、充满朝气的声音。同一个旋律，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生命状态。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他决定试试看，但前提是先录到刘师傅的歌声。
睡觉前，小星星在任务笔记本上写道：
“今天为周末的拜访做了很多准备。
“剪辑了三分钟的声音小样，把雨声、机器声、人声组合在一起。虽然只有三分钟，但好像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希望刘师傅能听懂我们要表达的东西。
“小雨画了速写，小文写了信，小宇准备了老照片。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诚意。小文说得对，刘师傅那样的人，看重的是心意，不是礼物。我们的心意就是：我们认真听了，认真记了，认真想了。
“打电话给刘师傅时很紧张，怕他拒绝。但他答应了，虽然有点犹豫。他说‘嗓子不行了’，但愿意试试。这让我很感动。老人家愿意为我们这些孩子，重新开口唱那些可能已经生疏的歌，这是多大的信任。
“田老师介绍了退休的音乐老师，说可能有老歌的资料。这周末拜访刘师傅后，也可以去拜访那位老师。声音地图需要各种各样的声音，老的，新的，人的，机器的，自然的，人工的。
“整理刘师傅的笔记到2005年了。看到王师傅退休时大家合唱的记录，眼睛湿了。想象那个场景——即将关闭的车间，即将分散的工友，最后一次合唱。那歌声里，有多少说不出的情感。如果能录到现在的刘师傅唱这首歌，那该多珍贵。
“有了新想法：把刘师傅现在的歌声，和老版本的录音放在一起。同一个旋律，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声音状态。这样的对比，也许能让人更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记忆的重量。
“光的河流里，今天汇入了期待——对周末的期待，对歌声的期待。期待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它让等待的过程都变得有意义。就像等待胶片洗出来的那几天，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心里充满想象。
“桥还在建造。今天，这座桥延伸到了刘师傅的家，连接起了现在和过去，连接起了记录者和被记录者。走过这座桥，我们不仅收集声音，也建立情感的联系。这种联系，比声音本身更珍贵。
“而我，作为建桥的人，开始明白：记录不仅是技术活，更是情感活。你要真正理解你要记录的人和事，要和他们建立信任，要让他们愿意对你打开记忆的门。这需要耐心，需要诚意，需要尊重。
“夜深了。窗外有风声，不大，但持续。像在轻声说话，说着我听不懂但能感受到的故事。
“周末快到了。不知道刘师傅会给我们什么样的歌声，什么样的故事。
“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认真听，认真记。
“因为每一个愿意打开的记忆，都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晚安，所有正在等待被唤醒的歌声。
“晚安，所有愿意分享记忆的人。”
写完，小星星走到窗边。今晚没有星星，云层很厚，月亮只露出朦胧的光晕。远处传来火车经过的声音，“呜呜”的汽笛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他想，这也是声音，是这座城市夜晚的声音之一。如果录下来，放在“夜晚的声音”里，应该很有味道。但他现在更想录的，是人的声音，是歌声，是那些即将随着人老去而消失的声音。
因为机器可以复制，建筑可以重建，但每个人的声音、每个人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一旦消失，就真的消失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消失之前，留住一些。
哪怕只是很少的一些。
但只要有，就有意义。
带着这个想法，小星星上床睡觉。梦里，他听到很多人在唱歌，声音洪亮，充满力量。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他们在车间里唱，在食堂里唱，在下班的路上唱。歌声飘得很远，穿过时间，传到他的梦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小星星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周末，正在一天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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