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军提着那个破布包,站在村口的石桥上。
两年,整整两年。
桥下的河水还是那样浑浊,但声音好像变小了。他记得以前这河水哗啦啦啦的,现在只是咕嘟咕嘟地冒泡。
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他皱了皱眉。瓦盆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动静?
顺着声音走去,郑小军看到了让他不敢相信的一幕:左向阳的修理社门口,停着七八台拖拉机,排着队等修。院子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拆卸一台发动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向阳师傅,俺家那台明天能修好不?”一个农民探着头问。
“明天下午来取。”左向阳从机器下面钻出来,满脸机油,但神采奕奕。
郑小军躲在墙角,看着这一切。两年前,左向阳还是那个被他们威胁得不敢出门的复员兵。现在呢?现在他成了全村人都要巴结的“向阳师傅”。
“小军?”
郑小军猛地回头。
是戚愣子。这个傻小子正瞪着眼睛看他,像见了鬼似的。
“戚愣子。”郑小军挤出一个笑,“俺回来了。”
戚愣子的脸刷地白了:“你……你不是在里面……”
“刑满释放。”郑小军拍了拍布包,“看,还有证明呢。”
戚愣子咽了口唾沫,转身就跑。
郑小军苦笑。连戚愣子这个傻子都怕他。
他继续往村里走。
经过瓦器厂的时候,又是一阵轰鸣。厂门口新刷了漆,“瓦盆村民营瓦器厂”几个大字格外刺眼。透过围墙,能看到里面冒着白烟,一派兴旺景象。
吴老虎从厂门走出来,胳膊夹着个皮包,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身后跟着赵铁蛋,两人正说着什么。
“虎子,县里那边的订单……”
“放心,铁蛋,咱们现在不愁订单。关键是要把质量抓好……”
说话间,吴老虎抬头看到了郑小军。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吴老虎停下了脚步。赵铁蛋也看到了郑小军,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吴老板。”郑小军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吴老虎上下打量着他。两年的牢狱生活让郑小军瘦了一大圈,那头标志性的黄发早就剃掉了,露出青白的头皮。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布包更是补了又补。
“小军。”吴老虎的语气很平静,“出来了?”
“嗯。”
“好好过日子吧。”吴老虎说完,转身就走。
赵铁蛋跟在后面,经过郑小军身边时,停了一下:“小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
“别再找麻烦了。”
郑小军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以前,吴老虎见到他,至少还会聊几句。赵铁蛋更是从来不敢跟他这么说话。现在呢?现在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施舍给一条野狗。
他加快了脚步。
村里的变化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铺了石子。村头新建了一个小学校,红砖墙,琉璃瓦,比县城的学校还气派。
最让他震惊的是富贵小卖部。
小卖部还在,但门脸儿换了。原来的木门变成了玻璃门,里面摆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商品。门口还装了一个喇叭,正播放着什么流行歌曲。
“是你回来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
郑小军转头,是白寡妇。她正从理发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小镜子。两年不见,她好像更漂亮了,烫了个新发型,穿着件碎花连衣裙。
“白姐。”郑小军勉强笑了笑。
白寡妇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也有防备。
“小军,你……现在住哪儿?”
“还是俺妈那儿。”
“你妈……”白寡妇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白寡妇说完,快步走开了。
郑小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
小院还是那个小院,但破败了许多。院墙塌了一角,地上长满了杂草。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妈?”
没有回应。
屋里空荡荡的,积了厚厚的灰尘。桌上摆着几个发了霉的窝头,硬得像石头。
郑小军放下布包,在屋里转了一圈。
床上的被子还在,但已经潮得能拧出水来。墙上贴着的那张年画,也被虫子咬了好几个洞。
“你回来了。”
郑小军转身,看到门口站着个老头。是邻居老于头。
“于叔,俺妈呢?”
老于头叹了口气:“小军啊,你妈……去年冬天就走了。”
郑小军愣住了。
“走了?”
“病死的。那时候雪下得特别大,你妈发了高烧,村里人都说送县医院,但是……”老于头摇摇头,“没钱啊。”
郑小军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她……她临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就说……就说等你回来。”老于头的眼圈红了,“小军啊,你妈这两年,过得太苦了。村里人都躲着她,说她儿子是劳改犯。她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郑小人捂着脸,肩膀在颤抖。
老于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声说:“小军,节哀。你妈埋在村后头那片坟地里。”
等老于头走了,郑小军一个人坐在空屋里。
两年。他在里面想着出来后要怎么重新开始,要怎么东山再起。可是现在,连他妈都没了。
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敲门。
郑小军擦干眼泪,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小宝?”
钱小宝。钱麻子的儿子。
但这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犹犹豫豫的少年了。眼前这个人,眉眼间带着冷静的锐利,让郑小军有些不认识。
“小军哥。”钱小宝的声音很平静,“听说你回来了。”
“嗯。刚回来。”
“我爹……”钱小宝停顿了一下。
钱麻子被判了二十年,这辈子看来是要老死在监狱了。
“小军哥,”钱小宝继续说,“咱们都是苦命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合作?”
“俺想做点生意。但是一个人势单力薄。小军哥在外面……呃,见过世面,应该能帮上忙。”
郑小军看着钱小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小子以前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地“小军哥长,小军哥短”。现在虽然还叫哥,但语气里没有了那种敬畏,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
“什么生意?”
钱小宝笑了:“小军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收拾收拾,明天晚上到村头那个废窑洞里,咱们详细聊聊。”
说完,他转身就走。
“小宝。”郑小军叫住他。
“嗯?”
“你……变了。”
钱小宝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郑小军心里一凉。
“小军哥,这两年,大家都变了。”
夜深了,郑小军躺在那张潮湿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钱小宝的话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合作?做生意?那小子才十九岁,能做什么生意?
但是现在的郑小军,已经没有选择了。
村里的势力格局全变了。吴老虎、赵铁蛋、左向阳,这些人现在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而他呢?他就是个刚出来的劳改犯,连住的地方都是个死人住过的破屋。
也许,钱小宝真的是他唯一的机会。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呢?
窗外传来夜猫子的叫声,凄厉得像哭。
郑小军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明天,明天就知道钱小宝到底想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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