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修了床，江小翠家的门槛，就好像长了毛病。
今天门闩卡了，明天窗户关不严。隔三差五，韩木头就得背着他的家伙包过去一趟。
他还是老样子，话少，干活。干完活，江小翠她娘给俩窝头，他就拿着走了。
这天中午，韩木头正在大队部的场院上，给队里那台脱粒机换滚轴。那活儿又脏又累，他钻在机器底下，浑身都是油泥。
日头底下，几个光膀子的汉子干得汗流浃背。到了饭点，大伙儿都从怀里掏出自家带的干粮，就着咸菜疙瘩，蹲在树荫底下啃。
韩木头的干粮，是一个干巴巴的玉米饼子。
江小翠来了。
她拎着一个饭盒，两层的铝的，亮晃晃的。她穿了件碎花新褂子，人比花还显眼。
场院上，啃饼子的，喝凉水的，一下子都没了声。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跟着她走。
她走到树荫底下，径直走到韩木头跟前。
韩木头正要把饼子往嘴里塞，看见她，手就停在了半空。
“韩大哥，吃饭。”江小翠说。
她把饭盒放在他面前的地上，打开了。
第一层，是四个白面馒头，又白又暄腾。第二层，是一盘炒肉片，还冒着热气。
孟桂香正在不远处喂鸡，看见这一幕，手里的瓢都抖了一下。
韩木头看着那饭盒，脸涨得通红。他把手里的玉米饼子往身后藏了藏。
“我……我有。”他瓮声瓮气地说。
“那个硬，吃了不克化。”江小翠说。“吃这个。”
她把筷子递给他。
韩木头没接。他就那么蹲着，像一截木头。
场院上，安静得能听见苍蝇嗡嗡的声。几个汉子，嘴里嚼着饼子，眼睛却都贼溜溜地往这边瞟。
“吃啊。”江小翠把筷子又往前递了递。
韩木头还是不动。
江小翠也不恼。她蹲下来，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就那么举着，送到他嘴边。
“张嘴。”
韩木头的身子，僵得像块铁。他看着那片肉，看着江小翠的手指头。最后，他像是认了命，微微张开了嘴。
那片肉，就那么喂了进去。
吴老虎是在“常来饭店”听说的这事儿。邓麻利唾沫横飞地把场院上那幕学了一遍。
吴老虎听完，灌了一大口酒，笑了。
“妈的。”他说。“连韩木头那样的都有人喂饭了，老子可不能输。”
赵铁蛋是后来听说的。他在厂里看见韩木头，觉得他这几天，腰板好像又直了点。他跟旁边的工人说：“木头哥是个好人，该享享福。”
韩木头家里，韩小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泥巴。
江小翠走进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抓起地上的泥，就想往后躲。
江小翠没理他。她把一袋子糖放在他旁边的石墩上，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下了。
“小柱。”她轻声喊。
韩小柱从手指头缝里，偷偷看她。
江小翠从兜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还有一根彩色的蜡笔。她在本子上，画了一只小鸡。黄色的。
她把本子和笔，推到韩小柱面前。
韩小柱看着那只黄色的小鸡，眼睛亮了。他犹豫了半天，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把本子拿了过去。
韩木头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江小翠坐在小凳子上，看着。韩小柱趴在地上，拿着那根蜡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个圆圈。
院子里，很静。
韩木头站在门口，没动。他看着儿子的侧脸。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儿子这么专注的样子了。
那天晚上，江小翠没走。她帮着韩木头，把他家那口破锅给刷了。
月亮升起来了。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
“你……为啥不干木匠了？”江小翠先开了口。
韩木头蹲在地上，抽着烟。烟头的火星一明一暗。
“媳妇……跑了。”他过了很久才说。“嫌我……挣不来钱。”
“小柱……他娘？”
“嗯。”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
“那不是你的错。”江小翠说。
韩木头的肩膀，好像抖了一下。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站了起来。
“天晚了，你回去吧。”
他转身要进屋。
江小翠也站了起来。她往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韩木头的手，又糙又硬。江小翠的手，又软又滑。
韩木头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定住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很热。
他想把手抽回来，可那只手像是长在了她手上一样。
他不敢回头。他甚至不敢喘气。
江小翠也没说话，就那么抓着。
过了不知多久，韩木头才猛地一下，把手抽了回去，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江小翠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笑了。
那天夜里，韩木头一宿没睡，他坐在炕上，就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那只手。
那只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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