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深秋，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温煦而明亮。利马特河两岸的树木层林尽染，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陆寒霆沿着河岸漫步，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任由脚步带着自己穿过古老的桥梁，走过铺着鹅卵石的狭窄街巷。
他试图让自己融入这座城市的节奏，感受那份与他的商业世界截然不同的、缓慢而沉静的呼吸。他去了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在那座孕育了无数科学巨匠的学府里独自走了很久；他也坐在林登霍夫山丘的长椅上，看着脚下的老城区和远处的湖泊，一坐就是一下午。
心中的空洞并未被立刻填满，但那尖锐的、属于过往的刺痛感，似乎确实在这异国的宁静中，被悄然抚平了些许。
这天下午，他走进班霍夫大街附近一家颇为有名的咖啡馆。店内装潢是典型的瑞士风格，木质结构，温暖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和刚出炉糕点的浓郁香气。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随手拿起旁边书架上一本关于瑞士建筑的艺术画册翻看。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桌面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他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思绪放空。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寒霆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走进来的人，让他瞬间怔住。
沈清澜。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围着一条素色的围巾，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似乎是刚结束什么工作。她的头发比记忆中稍长了一些，随意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思考者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她显然也是临时起意进来喝杯咖啡，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寻找空位。然后，她的视线，与陆寒霆隔着半个咖啡馆，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的车流声，店内的低语声，似乎都瞬间远去。
陆寒霆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伦敦峰会上的消息他略有耳闻，知道她如今已是国际学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以为她应该在圣迭戈，或者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学术会议上，从未想过会在苏黎世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在这样一家普通的咖啡馆里，与她重逢。
沈清澜眼中的诧异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那抹诧异便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消散，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尴尬或抵触的情绪。
她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陆寒霆下意识地站起身。
她走到他的桌前，停下脚步。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铺着米白色桌布的小圆桌。
“陆总。”沈清澜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在称呼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普通商业伙伴，“好久不见。”
陆寒霆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句“陆总”，带着清晰的界限感，将他们的过去彻底封存。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回应道：“沈博士。”声音有些干涩。
沈清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是微笑的弧度。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过来参加苏黎世大学的一个小型研讨会，刚结束。”
“我……来这边处理一些私事，顺便走走。”陆寒霆解释道，语气有些不自然的拘谨。在她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有些无所适从的自己，尽管他如今已重掌陆氏，风光无两。
沈清澜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私事”的具体内容。她的目光落在他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上，又抬起眼看向他。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沉默。既不亲密，也不敌对，只有一种被时光冲刷过后、沉淀下来的、巨大的生疏与距离。
“听说你的‘启航’项目很成功，”沈清澜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话题转向了纯粹的工作领域，带着一种学术圈讨论同行进展般的客观口吻，“恭喜。”
“谢谢。”陆寒霆应道，心中五味杂陈。他宁愿她质问，或者冷漠，也好过现在这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平静。
“你在斯克里普斯的研究，也令人印象深刻。”他试图找回一些主动权，或者说，是想延长这短暂而珍贵的对话。
“只是刚起步。”沈清澜的语气没有任何自得，只有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审慎，“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陆寒霆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沈清澜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能说什么？询问她的近况？诉说自己的改变？还是为过去的种种道歉？
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沈清澜显然也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愿。她看了一眼腕表，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却清晰地传递出“谈话该结束了”的信号。
“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她说道，语气礼貌而疏离。
陆寒霆点了点头：“好。”
沈清澜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完成一次必要的社会性确认。然后，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转身，径直走向柜台，点了一杯外带咖啡。
陆寒霆站在原地，看着她利落地付款，接过咖啡，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苏黎世午后的阳光和街角的人流之中。
仿佛他们刚才那场短暂的相遇，只是他恍惚间的一个错觉。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桌上的咖啡已经彻底冷透。
“陆总，久仰。”
这句客气而疏远的称呼，
像一道清晰的边界线，
划开了过去与现在。
她已走得很远，
远到可以心平气和地，
与他这个“故人”，
打一声再无波澜的、
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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