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苦,老之衰,病之痛,死之畏;与所爱分离之恸,与所憎相聚之烦;所求不得之煎熬,五蕴炽盛之迷惘——此乃佛说“八苦”,如同八条无形的锁链,贯穿有情众生的轮回之途。万般不由人,尘世诸事,非是人力可强求其了断,亦非避让可令其消亡。因缘际会,业力牵引,该发生的,如同沙暴终将席卷绿洲,如同流沙终将吞噬脚印,避无可避,终会到来。
桑吉嘉措被阿娜尔半扶半拖着,踉跄地回到李鬼栖身的那个堆满矿物颜料和匠具的洞窟时,左臂骨缝深处那如同岩浆沸腾、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与灵魂撕裂感,虽已如退潮般稍稍减弱,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冰冷余颤和虚弱。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隐隐的闷痛,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发,黏腻冰冷。阿娜尔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惶与无措,紧紧搀扶着他,声音带着哭腔:“李爷爷!李爷爷!桑吉师父他……他突然就……”
李鬼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巨大的石臼前,用一柄沉重的石杵,缓慢而有力地研磨着一块深紫色的矿石。石杵与石臼摩擦,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咚…咚…”声,在寂静的洞窟中回荡,仿佛某种古老的心跳。听到动静,他并未立刻转身,只是那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
“扶他坐下。”李鬼干涩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无波,仿佛早已预料。
阿娜尔连忙将几乎虚脱的桑吉嘉措搀扶到那张简陋的胡杨木矮桌旁的石凳上。桑吉嘉措喘息着,右手死死按着左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试图压下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阿娜尔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的陶碗,从旁边的水瓮里舀了半碗清水,递到桑吉嘉措唇边:“桑吉师父,喝点水……”
桑吉嘉措勉强喝了几口,冰凉的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却无法浇灭左臂深处那如同活物般搏动的异样灼热感。金佛!那冲破封印的狂暴怒焰,那撕裂流沙的刺目光芒,那三双冰冷竖瞳中投射出的惊怒厉芒……方才月下那惊心动魄的感应,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识海,比任何肉体的伤痛都更让他惊悸。
李鬼终于放下了石杵。他慢悠悠地走到矮桌旁,并未像阿娜尔那般急切地查看桑吉嘉措的伤势,而是拿起另一个陶碗,同样舀了半碗清水,自顾自地啜饮起来。他那双深陷的古井般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平静地扫过桑吉嘉措惨白的脸、紧捂的左臂,以及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眼神中没有惊讶,没有关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洞窟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响和三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李鬼放下陶碗,碗底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桑吉嘉措所有的伪装与痛苦,直抵其灵魂深处那片因金佛感应而剧烈翻腾的识海。
“疼么?”李鬼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
桑吉嘉措艰难地点点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左臂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让他闷哼出声。
“这疼,不在皮肉,不在筋骨。”李鬼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打着命运的鼓点。“在灵台深处,在法脉之中。如同被一根烧红的铁链,从心尖一路烫穿了骨髓,再拴在了某个……你逃不开、甩不掉的因果之上。”
桑吉嘉措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震惊!李鬼的话,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那金佛的感应,可不就是一条烧红的因果锁链?
李鬼无视他的震惊,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穿透了石窟的岩壁,望向无边无际的苦海虚空。
“人生于世,八苦随身,如影随形。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乃天道轮回,无人能免。看透这苦的真相,不算难事。青灯古卷,沙门空海,多少智者早已将这‘苦’字剖析得淋漓尽致。”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桑吉嘉措脸上,那古井般的眸子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光芒!
“难的是什么?”李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难的是,看透了这人间处处皆苦海、万般不由人的真相之后——你,还敢不敢活着?还敢不敢挺直了脊梁,跳进这苦海之中,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是流沙深渊、是挣脱不开的因果锁链,依旧选择划动你的舟楫,去面对那注定要你面对的风暴?!”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桑吉嘉措紧捂的左臂,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看清了这苦,然后呢?是抱着这‘苦’的认知,蜷缩在角落,自怨自艾,任凭那锁链将你勒死、烫死、折磨至心神俱灭?还是——看清了它,承认了它,然后,咬着牙,带着满身的伤,拖着这条烧红的锁链,一步一步,走向那锁链的另一端?!去解开它!去斩断它!或者……去承担它注定要你承担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强者!这才是于这无边苦海中,劈波斩浪、证得一丝‘不灭心光’的舟楫!”
李鬼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桑吉嘉措的识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击着他因金佛感应而摇摇欲坠的心房!青海湖的血火,戈壁的绝望,沙丘上金佛被夺的无力,沙驼客栈的惊魂,左臂碎裂的剧痛,石窟中修复壁画的专注……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逃避与不甘,在这一刻,被李鬼这振聋发聩的诘问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赤裸裸的、他一直在逃避的核心——面对!
“你……”李鬼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桑吉嘉措剧变的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你这条臂骨里的‘火’,这灵台深处的‘锁’,拖不得了!也避不开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凿子,凿向桑吉嘉措最后的心理防线:
“你的外伤,早已痊愈!去寻找那尊金佛的时机——就在当下!就在此刻!否则……”
李鬼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残酷:
“这源自法脉相连、业力牵引的蚀骨之痛,将无休无止,如影随形!它会啃噬你的骨髓,灼烧你的神魂,日夜不休!它将化作你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折磨你至形销骨立,心神俱丧!直到——你找到它!或者……你被它彻底吞噬,化作鸣沙山深处又一具无人知晓的白骨!”
轰——!!!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当头劈中!桑吉嘉措浑身剧震!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沉入脚底!他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眩晕而剧烈摇晃,若非阿娜尔眼疾手快再次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前……前辈!你……你说什么?!”桑吉嘉措的声音嘶哑变调,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李鬼那张枯槁平静的脸,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金佛?!你……你怎么会知道金佛?!我……我从未……” 巨大的恐惧和秘密被彻底揭穿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脊背疯狂涌出!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金佛!阿罗耶也绝不可能告知李鬼!此人……此人究竟是谁?!是人是鬼?!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自身旁响起。是阿娜尔!她扶着桑吉嘉措的手也瞬间变得冰凉僵硬!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纯净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和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恐惧!她看看桑吉嘉措惨白扭曲的脸,再看看李鬼深不可测的眼神,一个可怕而清晰的认知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桑吉……桑吉嘉措师父……你……你就是……”阿娜尔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小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就是那个……被北元通缉的……携带金佛的……”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巨大的冲击让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搀扶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看向桑吉嘉措的眼神,充满了陌生的、如同看着一个突然撕下面具的幽灵般的惊恐!
洞窟内,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僵硬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如同上演着一出无声的哑剧。研磨矿石的石杵静静地躺在石臼旁,残留的紫色粉末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水滴从岩缝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之上。
桑吉嘉措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左臂深处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暴露了!隐藏最深的、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就这样被李鬼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在阿娜尔面前彻底撕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看着阿娜尔眼中那陌生的惊恐,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全身。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鬼依旧平静地坐在石凳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在死寂中缓缓扫过桑吉嘉措绝望的脸,又掠过阿娜尔惊恐茫然的神情。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知晓金佛,也没有丝毫的歉意或怜悯。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因他一句话而骤然崩塌的局面。
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淹没了洞窟的每一个角落。油灯的火苗挣扎着,在凝固的空气中投下最后一片摇曳的光晕。寻找金佛的宿命,如同李鬼预言的那条烧红的锁链,在死寂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冰冷地缠绕住了桑吉嘉措的咽喉和灵魂。是选择被这锁链勒死在这沉默的洞窟里?还是……拖着它,跳进那鸣沙山深处未知的血色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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