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黄河最凶,像一条被吵醒的苍龙,把雾气卷成巨大的漩涡,又狠狠甩在堤岸上。
陈祖望赤脚踩在湿沙里,脚趾抠进冰凉的泥沙,感觉无数细小的沙粒顺着脚缝往上爬,像一群急于逃命的蚂蚁。
他颈间挂着那把铁勺,勺背贴着锁骨,被体温焐得发烫;左手攥着一枚铜印——昨夜从沉牛身上撬下的最后一枚,印纽是一头卧牛,牛角反卷,正是“镇河铁牛”的第四印。
铜印在手心里跳动,像一颗被囚禁的心脏,每跳一次,就迸出一股灼热,烫得他整条胳膊都发麻。
铁牛沉落是半夜的事。
那牛铸于明代,重五千斤,横卧在距岸十丈的浅滩,每年枯水期露出脊背,汛期又没入浊流。
昨夜子时,河心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裂响,像天被撕开一道缝,铁牛身子一歪,缓缓下沉。
陈祖望正躲在堤后练拳,闻声奔来,只见牛背最后一截脊线被月光镀成银色,像一柄即将沉没的剑。
他来不及脱衣,扑进水里,冰水瞬间浸透补丁摞补丁的褂子,皮肤像被万针攒刺。
他潜到牛腹下,摸到最后那枚铜印,已经松动,五指一抠,“啪”地离体,掌心立刻传来灼痛,像抓了一块烧红的炭。
他蹬水上升,脑袋刚探出河面,铁牛已完全没入,只剩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原地旋转,像大地张开的一只黑眼。
此刻,灼痛已从掌心蔓延到腕骨,他低头看,铜印竟像活了过来,纽首的卧牛鼻孔喷出极细的金雾,雾落在皮肤上,立刻烙出暗红色的纹路,顺着掌纹游走,最后凝成一个完整的“云手”图形——正是他平日练得最熟的太极式。
疤痕微微隆起,边缘泛着金属光泽,像一条被浇铸的河。
疼得他“嘶”地倒抽冷气,却不敢松手,生怕一松,铜印就会掉进泥沙,被黄河永远吞没。
他咬紧牙关,右手并指如剑,在左臂“曲池”“手三里”各点一下,试图以封闭经穴来阻痛,可热流竟顺着经络直闯肩井,整条左臂像被灌满熔化的铜汁,沉重得抬不起来。
疼痛激发了他的本能。
他右脚“扑”地踏进泥沙,膝胯松沉,重心左移,右手划弧,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打出“六封四闭”——这是陈式太极的防守母式,要求双臂如两扇铁门,封住上下左右六路,同时以“闭”劲将对方来力原路逼回。
此刻“对方”却是掌心的灼痛,他想象那痛是一只无形的巨掌,带着五千斤铁牛的沉劲,狠狠拍向自己;而他则以“六封”化开,“四闭”回敬。
奇妙的事发生了:灼流被招式逼得一顿,竟沿着原路退回腕骨,又从腕骨被逼至指尖,最后“嗤”地一声,从五指指尖喷出五缕极细的金雾,雾落在湿沙上,立刻凝成五粒微小的铜珠,滚圆如豆,闪着幽光。
掌心的“云手”疤却留了下来,颜色由暗红转为青紫,像一枚古老的印章,盖在少年的手上,也盖在黄河的滩涂上。
他瘫坐在沙上,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与河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汗,哪滴是河。
东方泛起蟹壳青,雾气被晨光染成橘红,像一条巨大的太极阴阳鱼,在河面缓缓旋转。
他抬起左手,对光细看,疤痕边缘竟与掌纹天然契合,仿佛这只手生来就该带此印记。他忽然想起师父陈发科爷爷说过:“太极练到深处,能以身证道,以血为墨,在天地身上留印。”
当时不解,此刻却懂了——铁牛沉了,铜印化了,却把“云手”烙进他的血肉,从此黄河与他,共持一枚印章,互为凭证。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早起的摆渡魏老汉。
老人背一只鱼篓,见陈祖望坐在沙上,掌边散落铜珠,立刻明白三分。
他蹲下,用指甲捏起一粒铜珠,对着晨光眯眼瞧,珠心竟有极细的牛影,似在卧伏,似在挣扎。
魏老汉叹气:“铁牛守河300年,到底累了,选个传人,也算善终。”
他把铜珠推回陈祖望掌心,又补充,“收好,这叫‘牛泪’,比金子贵,关键时能救命。”
陈祖望把五粒铜珠拢进兜里,与铁勺相碰,“叮叮”作响,像一串极小的风铃。
他欲起身,却发现左臂仍软垂如绵,魏老汉掐住他肩井穴,一旋一按,一股热流顺着经络直下,臂弯立刻有了知觉,却仍使不上大力,像一条被抽了七寸的蛇。
“别急,”魏老汉说,“铁牛把劲传给你,可你得自己炼化。往后每练一次‘云手’,就把意念往疤里沉,沉到它发热、发红、发亮,才算你的。”
他望向河心,漩涡早已散去,水面平滑得像一面铜镜,镜里映出两张脸——一张皱纹纵横,一张少年青涩,仿佛中间隔着300年的月光。
老人忽然咧嘴,露出几颗黄牙:“娃,敢不敢跟我去渡口?我新扎了条筏,咱把铁牛剩下的沉泥捞一兜,回去塑个小牛,让你天天摸着练。”
陈祖望点头,却先折回堤根,扯一把蓑草,蘸着河水,在沙上写“云手”二字,写完了,用掌心覆上,轻轻一压,沙字立刻凹成一枚印记,像一方天然的砚。
他收回手,对光细看,掌背与沙凹严丝合缝,仿佛黄河为他预留了模具。
日上三竿,两人撑筏至河心。
魏老汉用铁笊篱探到牛沉处,捞上一兜黑泥,泥中杂有细碎铁屑,在阳光下闪出冷光。
回程途中,陈祖望站在筏尾,以右臂为桨,左臂虽软,却以腰代臂,打出半式“云手”,筏身随动作左旋,竟避开一处暗涌。
魏老汉眯眼笑:“瞧,铁牛在教你。”
他低头,看见掌心的“云手”疤正微微发红,像一块被重新淬火的铁,颜色由青紫转为暗红,边缘竟有金线游走,像黄河水在堤内打旋。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疼痛不是终点,而是起点;铁牛虽沉,却把整条河的重量,悄悄转移到他肩上,从此他练拳,不再只为自己,也为那条暗伏于水下的苍龙。
傍晚归村,他把沉泥摊在磨盘上,掺进黄河沙,加水调和,以掌为刀,塑出一头寸许高的卧牛,牛背刻“云手”纹,与掌心疤痕同形。
塑完,置于灶膛余烬旁,以微火温烤,火舌舔过泥牛,竟发出低低的“哞”声,像从地底传来。
他守了一夜,火光照着掌心的疤,一闪一闪,像给黄河回信。
天将亮,泥牛定型,色如古铜,他以麻绳穿了,挂在颈间,与铁勺并排,一黑一黄,一柔一刚,像两枚印章,盖在少年的胸口,也盖在1967年寒秋的黄河滩。
清晨,他把剩下的四粒“牛泪”装进铁勺,勺背合盖,以麻绳缠紧,挂在梁上。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铁勺轻晃,“叮叮”作响,像一串极小的风铃,又像铁牛在远处呼唤。
他抬手,对光细看,掌心的“云手”疤已完全愈合,颜色转为古铜,与泥牛无异,边缘却有一道极细的金线,像黄河水在堤内悄悄游走。
他握拳,能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劲,在骨缝里缓缓流动,像一条被驯服的河。
他知道,从今往后,自己每打一次“云手”,都是在替铁牛呼吸,也是在替黄河盖章——章上刻着一个少年的名字,也刻着一条大河300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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