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焦糊味混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深夜寂静的“晚风”服装厂。这味道不是白日里布料熨烫的烟火气，而是带着毁灭气息的、令人心头发慌的恶臭。苏晚月是被这味道硬生生从浅眠中拽醒的。她猛地从办公室那张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着火啦——！后仓库——！”
凄厉的嘶喊声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划破死寂。是值班的门卫老张头！那声音里的惊惶让苏晚月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布鞋就冲出门去。
厂区中央的空地上，已经影影绰绰聚集了十几个被惊醒的工人，大多是住在厂区宿舍的女工。她们裹着单薄的外衣，惊恐地望着厂区深处。那里，浓稠如墨的黑烟正翻滚着、咆哮着，从后仓库那排砖瓦房的窗口、门缝里汹涌而出，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狰狞巨兽。烟柱上方，暗红色的火光已经舔舐着屋顶的木质横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映得半边夜空都变了颜色。
“天爷啊！后仓库！里面全是新进的腈纶毛线和冬装成品！” 车间主任刘大姐拍着大腿，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完了！全完了！”
“水！快去拉水龙带！”有人反应过来嘶喊。
“没用的！”老张头跺着脚，脸被烟熏得黢黑，指着仓库方向绝望地嚎，“门…门从里面锁死了！铁栓！我听见老王头在里面拍门喊救命，没两声就没动静了！火太大了，门板都烫红了，靠不近啊！”
老王头！那个沉默寡言、负责守夜的老鳏夫！苏晚月脑子里嗡的一声。仓库是砖木结构，里面堆满了易燃的布料和毛线，火势蔓延极快。铁栓锁死…这是要活活把人烧死在里头！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直冲苏晚月头顶——这不是意外！是谋杀！是针对她和“晚风”的毒计！
“让开！”
一个冰冷沉肃、如同淬火钢刀般的声音骤然劈开人群的慌乱和绝望。是陆行野！他不知何时已赶到，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几步就跨到人群最前方。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军大衣的扣子都没扣全，露出里面深色的毛衣。他的视线如鹰隼般扫过熊熊燃烧的仓库，瞬间锁定了那扇被浓烟包裹、正被火舌疯狂舔舐的铁皮门。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冰封般的冷静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苏晚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什么？！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陆行野一把扯下肩上厚重的军大衣，随手甩给旁边一个工人。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他弯腰，从地上一个积着薄冰的水洼里，双手狠狠掬起一捧冰冷的泥水，毫不犹豫地浇在自己头上、脸上！
冰冷刺骨的泥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脖颈流下，瞬间浸透了毛衣的领口。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扇地狱之门。
“陆行野！门烫！”苏晚月失声惊叫，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陆行野仿佛没听见。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深沉得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下一秒，他动了！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花哨，如同离弦之箭，又像扑向猎物的猛虎，朝着那扇被烈焰包裹、浓烟喷涌的铁皮门，义无反顾地冲刺过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炸开！
不是肉体撞击门板的钝响，而是一种带着筋骨爆发的、教科书般精准的战术破门！陆行野的身体在接触门板的瞬间，右腿如同攻城锤般猛然侧踹而出，力量从腰胯旋转爆发，凝聚于一点！目标不是门锁，而是门轴上方最脆弱的连接处！
“哐啷——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刺破火焰的咆哮！那扇被烧得通红、铁栓卡死的厚重铁皮门，竟被他这蕴含千钧之力的一脚，硬生生从门框上踹得向内凹陷、撕裂、轰然洞开！断裂的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扭曲变形的门板向内拍去，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滚烫的火星和烟尘！
一股更加浓烈、灼热、带着死亡气息的浓烟和火焰，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熔岩，猛地从破开的门洞中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陆行野的身影！灼热的气浪将外围的人群都逼退了好几步，呛咳声四起。
“老陆！”苏晚月嘶喊，眼前被浓烟和泪水模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那喷涌的火焰，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
浓烟烈焰中，一个身影如同浴火的战神，猛地弓身冲了出来！陆行野！他背上，死死驮着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影——正是守夜的老王头！老王头浑身软绵绵地垂着，脸上满是黑灰，生死不知。
陆行野的情况同样骇人。他额前被火燎过的头发卷曲发焦，脸上、脖子上大片被高温灼伤的赤红，毛衣的肩膀和后背被火星燎出几个焦黑的破洞，正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浓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被高温灼伤的呼吸道，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脚下的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烧焦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声响。
“快！接人！”刘大姐最先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喊道。
几个胆大的男工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地从陆行野背上接下昏迷的老王头。
就在老王头被接走的瞬间，支撑着陆行野的那股强横力量似乎骤然抽离。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一个趔趄，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右手下意识地撑住滚烫的地面，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泥水、烟灰滚落，滴在焦黑的地面上，瞬间被蒸发。
“陆行野！”苏晚月再也顾不得其他，拨开人群冲到他身边，蹲下身，双手颤抖着想去碰他，却被他身上灼人的热气和浓重的焦糊味逼得不敢妄动，只能看着他被燎伤的侧脸和脖颈，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陆行野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起伏。他抬起头，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看向苏晚月，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戾气，有生理性的痛楚，但更多的是确认她无恙后的、一丝难以察觉的松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更猛烈的咳嗽打断，咳得撕心裂肺，肩膀都在颤抖。
“水！快拿水来！”苏晚月扭头嘶喊，声音尖利。
有人递来一桶刚从水龙头接的、还带着冰碴的冷水。苏晚月接过，没有丝毫犹豫，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外套，浸透了冰冷的井水，然后咬着牙，带着一种近乎狠绝的力道，用力按在陆行野被高温灼伤得通红的脖颈和脸颊上！
“滋啦……”
微不可闻的水汽蒸腾声响起。陆行野浑身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这冰与火的极致刺激带来的剧痛，远超火焰灼烧本身。但他没有躲闪，只是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硬生生扛了下来。冰冷的湿意暂时压下了皮肉灼伤的痛楚，也让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撑地的手，有些无力地摆了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没事…死不了…” 他喘息着，目光越过苏晚月的肩膀，看向被工人们抬到远处通风处、正被掐人中进行急救的老王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人…怎么样？”
“老王叔还有气！在救了！”刘大姐带着哭腔回答。
陆行野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撑着膝盖，试图站起来。苏晚月立刻伸手去扶，触手之处，隔着湿透的毛衣，依旧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残留的痉挛和惊人的热度。
就在这时，仓库深处传来一声更加剧烈的爆燃！似乎是某个化学原料桶被彻底引燃了！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仓库的屋顶结构！
“哗啦——轰隆！”
燃烧的木质房梁再也支撑不住，带着熊熊烈焰，轰然断裂砸落下来！砸在陆行野刚刚破门冲出的位置，溅起漫天火星！炽热的气浪翻滚而来，将刚刚站起来的两人再次推得一个踉跄。
如果刚才慢上哪怕几秒钟……苏晚月看着那瞬间被火海彻底吞噬的仓库门洞和断裂的房梁，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陆行野站稳身形，望着彻底变成巨大火炉的仓库，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瞳里，跳跃着冰冷的怒意。他脸上、脖子上被冷水暂时压下的灼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透出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心悸的肃杀。
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终于由远及近，撕破了厂区上空的死寂。红蓝闪烁的光映亮了每一个人惊魂未定的脸。
苏晚月扶着陆行野的手臂，感受着他身体里传来的、尚未平息的颤抖和灼人的温度，以及那份在烈焰中淬炼出的、冰冷而沉重的愤怒。她的目光落在他被燎伤的脖颈上，那里，被烟熏火燎得模糊的军绿色毛衣领口下，似乎有一小块硬物的轮廓，在火光和湿衣的映衬下，隐隐透出金属的微光。
那是他从不离身，深藏在衣服下的——功勋章。此刻，它正紧紧贴着主人滚烫的、被灼伤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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