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筒子楼狭窄的过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晚饭的烟火气，混杂着煤球燃烧的硫磺味和劣质油脂的焦糊味。苏晚月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板门。作坊里踩了一整天的缝纫机，腰背的酸痛还没消散，手里拎着的帆布包里，是今天结算的货款和几张新画的服装草图——那是她在这个冰冷婚姻里唯一的指望和暖光。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昏黄的灯光下，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今天回来得格外早。
苏晚月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侧身想从他身边挤进去。视线越过他宽阔的肩膀，却猛地钉在了屋子中央。
一个孩子。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半新不旧、洗得发白的蓝色小海军服，怯生生地站在那张掉漆的方桌旁。小脸脏兮兮的，沾着泥道子和干涸的泪痕，像只被雨淋透又惊惶失措的雏鸟。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揉得皱巴巴的花手帕，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不安，正偷偷地、飞快地瞟了苏晚月一眼，又立刻受惊般低下头，小身子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晚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前世那些模糊却又刻骨铭心的记忆碎片，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那个被陆行野抱在怀里、面容模糊却让她心碎的孩子；那些深夜电话里女人隐隐的哭泣；陆行野日益冷漠疏离的背影；还有最后，周文斌带着恶意和怜悯告诉她：“嫂子，别撑了，行野哥在外面…孩子都那么大了…”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那些被她刻意压抑、试图用重生后的忙碌和算计去掩盖的痛苦和屈辱，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彻底撕开了血淋淋的口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她扶着冰冷的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是谁？”苏晚月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陆行野侧过身，让出门口的空间，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带着一种苏晚月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远房亲戚的孩子，”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家里出了点事，暂时…在我们这里住一阵。”
远房亲戚？家里出事？暂时住一阵？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晚月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前世，周文斌也是这么说的！一模一样的说辞！后来呢？后来这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就成了扎在她心尖上的刺，成了压垮她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哦？远房亲戚？”苏晚月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冷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她一步步走进屋里，帆布包随手丢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那孩子又是一抖。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那张沾着泥污的小脸上，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与陆行野相似的痕迹。眉眼？鼻子？嘴巴？愤怒和巨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什么都像！越看越像！那怯生生的神态，那紧紧攥着东西的小手…前世模糊的记忆和眼前清晰的面孔疯狂重叠！
陆行野似乎没察觉到苏晚月汹涌的情绪，或者说，他习惯了她的冰冷和疏离。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那是苏晚月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属于孩子的柔软物品。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轻柔地试图去擦孩子脸上的污迹。
“别怕。”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苏晚月从未听过的温和调子，“把脸擦干净。”
孩子怯怯地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冷峻却动作温和的男人，小嘴瘪了瘪，似乎想哭，又强忍着，乖乖地任由那粗糙却温暖的手指隔着帕子擦拭自己的脸颊。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捅进了苏晚月的心脏！她从未见过陆行野如此温柔的样子！从未！在她面前，他永远是那副冷硬、沉默、带着距离感的模样！而这个孩子…这个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的孩子…却轻易得到了她前世求而不得的温情！
嫉妒的毒蛇和前世被背叛的滔天恨意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孤独地躺在冰冷产床上、听着护士窃窃私语“陆营长怎么还不来？孩子都生了…”的自己；看到了那个抱着生病的孩子在军区医院走廊里无助徘徊、却等不来丈夫一个眼神的自己；看到了最后，躺在冰冷血泊里，意识模糊时听到周文斌那句“孩子？呵，那才是陆哥的心头肉…”
“好一个‘远房亲戚’！”苏晚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了屋内的平静，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无法抑制的悲愤，“陆行野，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她的质问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陆行野脸上那点难得的温和。他擦拭孩子脸颊的手顿住了，眉头倏然锁紧，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他看向苏晚月，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被误解的愠怒，有无法言说的沉重，还有一丝…苏晚月看不懂的疲惫。
“苏晚月。”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警告的意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苏晚月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积压了两世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指着那个被吓得缩到桌子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孩子，指尖都在颤抖，“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哪个‘远房亲戚’值得你陆大营长亲自接回来，还这么…这么‘细心’照顾？！”
她的目光扫过陆行野手中那块格格不入的花手帕，扫过孩子身上那件虽然旧但针脚细密的海军服，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都在印证她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
陆行野的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看着苏晚月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仿佛隔着前世今生的血海深仇。他想说什么，目光扫过桌子后面瑟瑟发抖的孩子，最终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我自有分寸。你…别吓着他。”
“我吓着他？”苏晚月几乎要气笑了，巨大的悲凉和绝望攫住了她，“好，好一个‘自有分寸’！陆行野，你记住你今天的话！” 她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冲向里屋那张冰冷的床铺，脚步踉跄。
“砰！”
里屋的门被她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上的石灰簌簌落下。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陆行野沉默的身影和孩子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苏晚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黑暗中，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像是要炸开一般疼痛。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却洗刷不掉心头的冰冷和屈辱。
是他！一定是他！前世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私生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活生生地闯进了她的“家”！陆行野那笨拙的温柔，那“远房亲戚”的拙劣谎言，像无数根针扎在她心上。刚刚因为阁楼火光而裂开一丝缝隙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甚至筑得比以往更高、更厚、更冰冷绝望！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本能地摸索着，伸向床铺的枕头底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金属——那把黄铜剪刀。熟悉的、带着死亡威胁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带来一种扭曲而病态的安全感。她紧紧攥住它，锋利的刃口硌着掌心，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外面客厅里，孩子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陆行野压得极低的、模糊的安抚声，还有窸窸窣窣整理东西的动静。这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苏晚月敏感的神经。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的、竖起所有尖刺的困兽，只有枕下这把冰冷的凶器，是她对抗这个冰冷世界、对抗这即将再次上演的悲剧命运，唯一的、最后的武器。
信任？苏晚月在黑暗中无声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混合着绝望的冰冷滑入嘴角。
多么可笑！多么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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