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夏末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闷热无风。晚风服装厂崭新的流水线却依旧轰鸣，工人们埋头赶制着最新一批的“霓裳”系列连衣裙，额角沁出的细汗也顾不上擦。这系列裙子因独特的掐腰设计和那枚造型别致、可拆卸更换的仿贝雕纽扣，在刚结束的广交会上拿下了建厂以来最大的单笔外贸订单。
苏晚月站在车间二楼的玻璃走廊上，俯瞰着下方一片繁忙景象，眉头却微微蹙着。订单暴增是好事，但连日的加班赶工，让空气中除了缝纫机的机油味和布料纤维的味道，还隐隐透着一股焦灼的疲惫感。
“苏厂长！不好了！”
车间主任王大姐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手里攥着几件揉得皱巴巴的裙子，脸色发白，额头全是汗，“您快看看这个！”
苏晚月心头一紧，接过裙子。那是几条粗糙劣质的仿品，颜色土气，布料硬得硌手，针脚歪歪扭扭，可那独特的掐腰版型和那枚眼熟的、甚至刻意模仿得更花哨的塑料纽扣，却和“霓裳”系列如出一辙！
“哪儿来的？”苏晚月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就、就在咱们厂子斜对面的那个新开的‘丽人’成衣铺！堆得跟小山似的！价钱只有咱们的三分之一！”王大姐气得声音发颤，“他们还、还到处跟人说，说咱们‘晚风’的设计都是抄他们的老版！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仿品！如此大规模、如此迅速地出现仿品！
苏晚月捏着那件劣质裙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周文斌！这个名字几乎立刻从她心底钻了出来。这种下作又高效的手段，像极了他的风格！他这是要用最低的成本，最无赖的方式，生生拖垮、搅黄她的订单和市场！
“苏厂长，咱们怎么办啊？好多原本等着提货的批发商，现在都跑去对面看热闹，说要再压价……”王大姐急得眼圈发红。工人们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不安地抬头望来。
车间里的轰鸣声似乎都低落了下去，一种无声的恐慌开始蔓延。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走到窗边，看向斜对面那家突然冒出来的、生意却异常“红火”的“丽人”成衣铺。门口人头攒动，抢购着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品，刺耳的叫卖声甚至隐隐传了过来。
她转身，目光扫过楼下那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那些依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的工人们。她不能乱。
“王大姐，”她的声音出奇地镇定，“通知下去，生产线暂时不停，按原计划生产。质量把关比平时更严一倍。告诉工人们，天塌不下来，做好自己的事。”
安抚完车间，苏晚月快步回到办公室，反手锁上门。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周文斌这一手又快又毒，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和信息差。在这个版权意识模糊、模仿抄袭盛行的年代，尤其是在深城这样鱼龙混杂的试验田，想通过常规手段维权，耗时耗力，等程序走完，她的市场早就被冲垮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几天前才被她仔细阅读、并让法务顾问详细咨询过的《专利法》试行条例文件上。红色的标题有些刺眼。
专利……设计专利……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劈开她纷乱的思绪。
她猛地拉开抽屉，从最底层翻出厚厚一沓设计手稿。那是“霓裳”系列从灵感迸发到最终定稿的全部过程：每一笔线条的修改，每一个尺寸的调整，纽扣的草图、三视图、甚至还有她特意留下的几枚不同批次的打样纽扣！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创作轨迹，都清晰完整地记录在这些纸张上。
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周文斌以为他还活在那个可以随心所欲、弱肉强食的丛苏时代。但他忘了，或者说根本不屑于去了解，时代正在悄然改变！虽然缓慢，虽然稚嫩，但规则的萌芽已经破土！
她立刻抓起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拨通了法务顾问和市政府专利代办处的号码。她的语气快速而清晰，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陆行野羽翼下寻求庇护的小女人，而是一个思路清晰、决策果断的企业掌舵者。
“对，设计专利，服装款式和配件外观设计……”
“所有原始手稿、设计图、样品照片我都有存档……”
“对，立刻！马上开始准备申请材料！加急！”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月像上了发条一样。她亲自整理、复印所有能证明原创性的材料，一遍遍跑专利代办处，咨询、填表、提交补充文件。她顶着烈日穿梭在 bureaucratic 的办公室里，耐心地解释、沟通。陆行野得知情况后，没有直接干预，只是在她深夜伏案整理材料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并将可能会遇到的程序上的关卡，用最符合规则的方式，提前帮她梳理清晰。
他知道，这一仗，必须由她亲自去打，用新的规则去打。
时间一天天过去。“丽人”铺子的仿品愈发泛滥，甚至开始出现打着“晚风”商标的假货。一些不明就里、或者只顾眼前利益的批发商开始动摇，催货的电话里多了质疑和压价。厂里的流言蜚语又开始悄悄滋生。
王大姐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苏晚月却异常沉得住气。她甚至抽空重新优化了“霓裳”系列的一个细节，申请了补充专利。她告诉所有管理层：“沉住气。很快就有结果。”
终于，在那个闷热午后几乎要将最后一丝耐心蒸发殆尽的时候，一辆绿色的邮政自行车停在了晚风服装厂门口。
一名邮递员高声喊着：“苏晚月同志！挂号信！市里来的！”
整个工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流水线的轰鸣声停了，工人们的交谈声停了，连窗外的知了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苏晚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跑着冲出厂办大楼。
她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只沉甸甸的、印着市政府专利代办处字样的牛皮纸大信封。手指触碰到那硬邦邦的、似乎是证书边角的位置时，竟有些脱力般的颤抖。
她站在厂院当中，在所有工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撕开了封口。
一抹鲜艳的、庄重的红色，映入眼帘。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
那是一本十六开大小的证书，覆盖着鲜红色的塑料封皮，上方印着庄严的国徽，下方是几排醒目的白色字体：“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证书”。
阳光炙热地打在红色的封皮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几乎刺痛了人的眼睛。
苏晚月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翘首以盼的工人，将那本凝聚了她无数心血和希望、也代表着全新游戏规则的红皮证书，高高举过头顶！
“我们的专利证书！下来了！”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充满了无比坚定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突然陷入死寂的厂区。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轰！！”
整个工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工人们扔下手里的工具，激动地从岗位上跳起来，用力地鼓掌、呐喊，不少人甚至激动地抱在了一起，眼圈发红！王大姐捂着嘴，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那是压抑了太久终于释放的狂喜和扬眉吐气！
那本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红色证书，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面骤然展开的、坚不可摧的盾牌，瞬间驱散了连日笼罩在工厂上空的阴霾和恐慌！
当天下午，“丽人”成衣铺前出现了几名穿着工商制服的工作人员。为首的负责人手里，正拿着那本红色证书的复印件。
几乎是同时，深城几家主要的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也扛着摄像机出现在了现场——这不仅是维护一个企业的权益，更是改革开放初期保护知识产权的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典型案例！苏晚月在申请专利后，就有意识地准备了这一点。
“丽人”店铺的老板，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原本嚣张的气焰在看到红头文件和国家机器的威严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徒劳地试图争辩什么，却在法律条文和确凿证据面前语无伦次。
查封的封条，很快贴满了那家店铺的门窗。那些堆积如山的劣质仿品，被一一清点、查封，即将被集中销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传开来。那些原本动摇的批发商，电话立刻变了风向，从质疑压价变成了焦急的催货和诚恳的道歉。晚风服装厂的订单电话再次被打爆，这一次，甚至比之前更加火爆！
夕阳的余晖将工厂的招牌染成了金色。车间里，缝纫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有力，更加欢快，仿佛在演奏一曲胜利的凯歌。
苏晚月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对面那家被贴上白色封条、彻底沉寂下去的店铺。她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本鲜红的专利证书，光滑的封皮下，是滚烫的温度。
她赢了。不是靠陆行野的庇护，不是靠以暴制暴，而是靠智慧，靠对规则的先知先觉，靠这薄薄一本却重逾千斤的红头证书。
周文斌，你看到了吗？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旧的那一套蛮横手段，终究会被新的规则碾得粉碎。
窗外，机器的轰鸣声声声入耳，那是属于新时代的声音，也是属于她苏晚月的、坚不可摧的盾牌所守护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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