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蘅芜苑失去了流动的实感,它更像是一种缓慢的凝固,将一切封存在冰冷与寂静之中。陈默对系统的无声抗议,体现在他将全部残存的心力,都聚焦于那双眼睛。
观察,成了他对抗虚无的唯一武器。
然而,观察的对象实在乏善可陈。老宦官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波澜不惊,每一次出现都带着程式化的死寂,除了那一次关于天气的微弱回应和楚地方言的惊鸿一现,再无任何破绽可寻。屋内的景象,他早已在无数次茫然四顾中刻入了脑海——每一片剥落的墙皮,每一根歪斜的椽子,房梁上那只孜孜不倦的蜘蛛及其不断扩大的猎网…这些景象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加剧了那种被活埋的窒息感。
他的目光,最终被那扇唯一的、小小的窗户牢牢吸住。
那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土墙上一个敷衍了事的方形破洞,粗糙不堪,边缘还残留着断裂的苇杆痕迹。它没有窗纸,更别提窗棂,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已在漫长的废弃岁月里腐朽脱落。冷风、尘埃、甚至偶尔的雨雪,都能毫无阻碍地侵入这片狭小的空间。它像是一只冷漠而空洞的眼睛,镶嵌在这座活死人墓的墙壁上。
陈默的土炕离那扇窗有一段距离。以他现在的虚弱身体,根本无法下炕走近。他只能远远地、斜斜地仰望它。从这个角度看去,那窗洞框出的景象极其有限,只是一片单调的、大多数时候都呈现为灰白色的天空。
但这片灰白的天空,却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他开始痴迷地注视着那里。清晨,那片灰色会逐渐褪去沉黯,透出一种冰冷的、缺乏暖意的亮白。偶尔,会有飞鸟急速掠过那一方小小的视野,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剪影。陈默会竭力去分辨那是什么鸟——是麻雀?是乌鸦?他不知道,但这短暂的、来自外部世界的生命迹象,总能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
“系统,”他在心里默问,带着一丝习惯性的、近乎自虐的嘲讽,“识别一下刚才飞过去那只鸟的种类和习性?生存点能不能加个零点一?”
【叮。检测到用户提出非系统服务范畴内的无效请求。能量-0.1。】系统回应得冰冷而迅速,【建议用户将有限精力用于完成每日生存任务,例如:【尝试用意念祝福那只鸟】。奖励:无。】
陈默扯了扯干裂的嘴角,连在心里骂它的力气都省了。他继续看着那片天。
天气的变化,成了他最重要的历法和时钟。当那片天空的颜色变得愈发沉滞,呈现出一种饱含湿气的、铅灰色的厚重时,他知道,或许又要下雪了。果然,不久之后,零星的白点开始从那方窗洞里飘落,无声无息。当天空重新变得清透,甚至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的淡蓝色时,他会觉得连吸入肺部的冰冷空气都似乎稍微顺畅了一些。
他甚至学会了通过光线的微弱变化来判断大致的时辰。清晨,光线是从窗洞的左下角开始浸润那片灰白的;正午(如果他猜测的时间没错),那一小块天空会变得最亮,甚至有些刺眼;而到了傍晚,光线则从右上角开始缓慢地抽离,带走最后一丝暖意(尽管从未真正存在过),将沉重的暮色一点点填入那方形的框洞之中。
这种观察并非总是带来慰藉。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残酷的提醒。提醒他外面有一个广阔而鲜活的世界正在运行,日出日落,云卷云舒,飞鸟往复。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被囚禁在这冰冷的角落,像一件被彻底遗忘的破烂家具,只能通过一个狭窄的破洞,偷窥着世界运转的微小一角。这种隔阂感,比完全的黑暗更令人绝望。
但他依旧贪婪地看着。这是他保持理智,不彻底滑入疯狂深渊的唯一缆绳。
最大的惊喜,发生在一个异常安静的午后。
风雪停了,世界静得可怕。他照例仰望着窗洞,眼神空洞。忽然,一阵极细微、但极具规律性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寂静和宫墙的阻隔,隐隐约约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咚——咚——咚——咚——
声音极其遥远,模糊得如同幻觉,仿佛来自世界的尽头。它富有节奏,不紧不慢。
是更鼓声!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干瘪的胸腔里撞出来。他猛地屏住了呼吸,用尽全部精神力去捕捉那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掩盖的声响。
咚——咚——咚——咚——
四声!是报时的更鼓!他艰难地试图分辨方位,但声音太过微弱,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来自地底。是咸阳宫主殿区域传来的?还是宫墙之上?他无法判断。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声音是秩序的象征,是时间依然在客观流逝的铁证!它告诉他,外面那个世界并未停滞,它依然按照某种既定的、强大的规则在运转着,并不会因为蘅芜苑里有一个灵魂正在缓慢死亡而有丝毫改变。
更鼓声停了。余韵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陈默的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试图抓住这短暂接触外部世界的确凿证据。秦律严苛,一切皆有法度,宫中报时更是严谨至极,误差极小。这意味着,只要他能听到更鼓,他就能大致推算出日期!
这个发现让他枯寂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开始疯狂地回溯记忆。从上次高烧退去,系统开始发布那些混蛋任务那天算起?不,更早…从他在这具身体里苏醒,看到老宦官的那一天开始!
记忆因为病痛和虚弱而有些混乱模糊。他竭力回忆着每一次天色明暗的变化,回忆着下雪的次数…虽然无法精确,但他有了一个模糊的时间锚点。
“今天是…腊月?还是更晚?”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听到四次鼓声…是申时?还是酉时?”
他试图用更鼓声来校准自己基于天色变化的粗略判断。这成了一个极其烧脑,但也让他全神贯注的游戏。他必须调动全部的逻辑思维和记忆力,将那些模糊的感官碎片拼凑起来。
【叮。检测到用户进行高强度无意义计算。能量-1。生存点-1。备注:计算无法改变的流逝时间,是智慧生物最徒劳的行为之一。】系统适时地泼来冷水。
陈默直接无视了它。这种程度的嘲讽,与他刚刚获得的、与外部世界重建联系的巨大喜悦相比,微不足道。
从此之后,倾听更鼓声成了他每日最重要的仪式。他会在固定的时辰(他推测的时辰)提前变得异常专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侧耳倾听,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渴求水滴一样,渴求着那遥远而规律的咚咚声。
并非每次都能听到。风声太大时,下雪时,或者他的身体太过虚弱、耳鸣不止时,那微弱的声音就会被彻底掩盖。每一次错过,都会带来一阵深切的失望。而每一次清晰捕捉到,都像是一场小小的胜利,足以支撑他度过接下来几个时辰的孤寂和寒冷。
他甚至开始通过更鼓的节奏和次数,结合天色,来反向推断更大的时间单位。
“连续听了七次酉时更鼓…加上之前模糊记得的…我来到这里,至少已经…四十天了?”这个数字让他心头一沉。距离系统要求的三个月生存期,似乎还有漫长的距离。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极限。
但数字本身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慰。它意味着进程,意味着他确实在“度过”时间,而不是永恒地停滞在某个痛苦的瞬间。
除了更鼓,另一种声音也开始进入他的意识——一种低沉而富有威仪的号角声。这种声音比更鼓更罕见,也更加模糊,似乎只有在极其特定的天气条件下,风向正好时,才能隐约飘来一丝余韵。
那声音庄重、肃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是…朝会?或是大型仪仗?”陈默猜测着。这声音提醒着他,仅仅隔着几重宫墙之外,就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那个被称为“始皇”的男人,正驾驭着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轰隆隆地向前奔驰。统一文字、度量衡,修驰道、筑长城,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他的意志,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塑造着这个时代的每一寸肌理。
而这一切的宏伟、喧嚣和力量,都与蘅芜苑的死寂、冰冷和无力,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痛的对比。他就像是被历史洪流抛弃在一处微小漩涡里的一粒尘埃,只能远远地听着那洪流奔涌的轰鸣。
这种对比没有让他感到激励,反而加深了他的渺小感和虚幻感。仿佛蘅芜苑才是真实的,而外面那个波澜壮阔的世界,倒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与他无关的传说。
然而,无论是更鼓还是号角,这些声音都太遥远、太模糊了。它们无法提供任何关于具体局势、关于他自身处境的有用信息。它们就像隔着厚重磨砂玻璃看到的模糊光影,你能感知到后面有东西在动,却永远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这种“几乎能接触到,却又完全隔绝”的状态,有时比完全的寂静更折磨人。它吊着你的胃口,给你一丝虚妄的希望,却又用事实反复碾碎它。
他的倾听变得愈发焦灼。不再仅仅是为了记录时间,更开始渴望能捕捉到一丝异常。
比如,更鼓声会不会某天突然乱套?那是否意味着宫中有变?
比如,号角声会不会变得频繁而急促?那是否意味着发生了战争或紧急事件?
甚至,他荒谬地期望能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虽然他明知不可能),或者成千上万人同时呐喊的模糊声浪…
任何一点打破常规的声音,都可能意味着“变化”。而“变化”,无论吉凶,都是打破眼下这潭死水的唯一可能。
但他听到的,始终只有规律到令人绝望的更鼓,和偶尔庄重肃杀的号角。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那么稳固如山。仿佛大秦的统治,就像咸阳宫那些厚重的宫墙一样,将永远屹立不倒,而他,则将在这秩序森严的堡垒角落里,被无声无息地彻底遗忘,直至化为枯骨。
希望和绝望,如同两只冰冷的巨手,反复揉搓着他的心脏。
一天夜里,他被一阵异常的喧嚣惊醒。
那不是更鼓,也不是号角,而是许多人的脚步声、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铿锵声、以及一种压抑着的、混乱的呼喊声!声音似乎比往常听到的任何声响都要近一些,仿佛就发生在蘅芜苑外的某条宫巷里!
陈默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撑起一点身子,不顾一切地侧耳倾听,眼睛死死盯着那漆黑的窗洞。
发生了什么?宫变?搜查?走水?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混合着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兴奋。变化终于来了吗?这会是他的机会吗?还是…更大的灾难?
声音持续着,没有靠近,也没有远去。他听到似乎有军官在低声喝令,有士兵跑动的脚步声…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屋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老宦官如同一个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他没有点灯,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他并没有看向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是…静静地看着炕上的陈默。
那双在黑暗中隐约反光的眼睛里,不再是平日里的死寂,也不再是那次流露出的淡淡怅然,更不是被发现楚语时的冰冷锐利。那里面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有警惕,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期待?
陈默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刚刚因外界异动而升起的那点兴奋瞬间冻结。外面的喧嚣依旧,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个沉默的、如同蛰伏毒蛇般的老宦官吸引了过去。
老宦官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听着外面的动静,也看着陈默。仿佛在评估,在判断。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嘈杂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重归于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老宦官又静静地站了片刻,那双在黑暗中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寒颤。
窗外,那片被框住的夜空,依旧漆黑、空洞、冷漠。
刚才那短暂的喧嚣是什么?老宦官那异常的反应又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扇小小的、框住一方灰白天色的窗洞,带给他的不再仅仅是慰藉和希望,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谜团。
他依旧渴望听到声音,渴望看到那片天空色彩的变化。
但他也开始害怕。
害怕下一次听到的,是走向这里的、清晰的脚步声。
害怕下一次看到的,是映照在窗洞上的、武器的寒光。
害怕那片灰色的天空,最终会成为他看到的最后景象。
窗外的世界,从未如此遥远,也从未如此逼近。它既是生机的暗示,也是危险的预告。它冰冷地横亘在那里,沉默地运转,丝毫不在意一个被遗弃在冷宫角落里的公子,正如何通过一个破洞,绝望地、恐惧地、却又无法自拔地窥视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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