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魏军连营数十里,依旧旌旗招展,刁斗森严。然而,若细心观察,便能察觉这庞大军营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与焦躁。昔日猛攻略阳、气焰嚣张的锐气,已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隐约的不安所取代。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司马昭面沉似水,坐在主位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下方,贾充、钟会、州泰等心腹将领谋士分列两旁,皆屏息凝神,无人敢先开口。
案几上,堆积着来自各处的军报,几乎每一封都透着坏消息。
一份来自略阳前线斥候的详细侦察报告:汉军非但没有因长期围困而显出疲态,反而利用缴获和夏收的粮草,加固城防,增修营垒。那些被“天雷”摧毁的土山工事,汉军甚至没有费力去清理,而是直接在废墟上构建了新的防御点,变得更加难啃。更令人不安的是,汉军的小股部队活动日益频繁,不断袭扰魏军粮道和外围营地,其装备之精良、战术之刁钻,远非昔日蜀军可比。
另一份来自后方陇西、南安郡的加急求救文书:一支打着“汉征西将军王”旗号的精锐骑兵,联合当地反叛的羌人部落,如入无人之境,连续攻破数座守备空虚的县城,焚烧粮仓,截杀信使,甚至一度兵临狄道城下!郡守苦苦支撑,连连告急,请求大都督速发援兵!
还有一份来自洛阳的密报,由司马昭的心腹快马送来。内容更是让司马昭心头蒙上一层阴影:皇帝曹芳虽然依旧傀儡,但朝中一些忠于曹氏的旧臣,如太常夏侯玄、光禄大夫张缉等人,似乎因他在西线久战无功、损兵折将而蠢蠢欲动,私下串联的迹象愈发明显。弟弟司马攸也在信中隐晦提醒,需防后方生变。
“啪!”司马昭猛地一拍案几,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好一个姜伯约!好一个刘公嗣!”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名字,“略阳城下示弱,诱我强攻,耗我锐气;暗中却遣偏师绕袭我后方!这‘天雷’之威,更是闻所未闻!是我…小觑了他们。”
他原本以为,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和国力,即使不能速克略阳,也能将姜维和蜀汉最后的主力耗死在这陇右高原。只要略阳一下,蜀汉门户洞开,灭国之功便唾手可得。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韧性如此之强,反击如此犀利,更拥有那种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恐怖武器。
继续围下去?略阳已成铜墙铁壁,强攻徒增伤亡,士气已然受挫。分兵回援陇西?姜维虎视眈眈,一旦露出破绽,城外那支养精蓄锐已久的汉军主力必然会扑上来撕咬。届时,恐怕救援不及,连主营都有危险。
退兵?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蛇般噬咬着司马昭的心。兴师动众而来,耗损钱粮无数,损折将士数万,最后却无功而返?如何向洛阳交代?如何面对朝中那些异样的目光?父亲的殷殷期望,自己的雄心壮志,难道就要折在这小小的略阳城下?
帐内众人看着司马昭阴晴不定的脸色,皆知他正处于极度艰难的抉择之中。
谋士贾充小心翼翼地开口:“大都督,蜀军凭坚城利械,更兼妖…诡异火器,急切难下。陇西告急,乃心腹之患,若狄道有失,则整个陇右震动,我军退路亦恐受威胁。为今之计…或可…暂避其锋?”
他不敢直接说退兵,只能用“暂避其锋”这样委婉的词语。
钟会却持不同意见,他年轻气盛,不甘就此失败:“大都督!姜维虽侥幸得逞,然其国力终归有限,陇右新附,人心未稳。我军虽受挫,然主力犹存!只需稳扎稳打,深沟高垒与之对峙,同时遣一上将率精骑回援,扫荡王训小儿,必可…”
“然后呢?”司马昭冷冷地打断他,“与之对峙到几时?一年?两年?洛阳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朝中的非议又会增加到何种程度?”
钟会一时语塞。他深知国内并非铁板一块,司马家权势虽重,却也树敌无数,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西线,等着看司马昭的笑话。
这时,一直沉默的将领州泰开口道:“大都督,末将以为,贾公所言有理。我军新败,士气不振,粮道频遭袭扰,后方又生乱象,已失‘地利’与‘人和’。强行滞留,恐生不测。不如…暂且后退,退守陈仓、雍郿一线。那里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既可拱卫关中,亦可休整兵马,抚平疮痍。待国内稳固,兵精粮足,再图后举不迟。”
州泰是沙场老将,他的话更从军事实际出发,点出了当前魏军面临的困境:地利不在,人和已失。
司马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帐内再次陷入令人压抑的沉默,只有牛油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政治家的冷酷和决断。
“传令!”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中军及各营,即日起,分批拔寨,退往汧县(今陕西千阳)!”
他没有选择直接退回陈仓,而是先退至略阳以北的汧县,这既是一种稳妥的策略,保留了一定的前沿存在,也多少保全了一些颜面。
“钟会!”
“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一万精骑,即刻启程,星夜驰援陇西、南安!务必击溃王训所部,稳定后方!若遇羌胡叛军,杀无赦!我要让那些墙头草知道,背叛大魏的下场!”
“末将领命!”钟会精神一振,大声接令。虽然主力后退,但能独当一面去扫荡后方,亦是立功的机会。
“州泰!”
“末将在!”
“命你为后军都督,负责断后事宜。撤退之时,需严防姜维追击。营寨、工事可缓慢焚烧,不必留给蜀军。沿途…施行坚壁清野之策,带不走的粮草,尽数焚毁;不愿随军迁徙的百姓…”司马昭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州泰心中一凛,这是要彻底破坏陇右的民生,不给蜀汉留下任何可利用的资源。他沉声应道:“末将明白!”
“贾充。”
“属下在。”
“立刻草拟奏章,呈报洛阳。就说…蜀军倚仗妖术,负隅顽抗,我军虽奋勇作战,然天时不利,兼之后方羌胡作乱,为保全军,暂作战略转移,退守汧县、陈仓一线,以图再战。言辞…要斟酌妥当。”
“属下遵命!”贾充立刻领会,这是要为这次退兵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将责任推给“妖术”和“羌胡作乱”,淡化军事上的失利。
命令一道道发出,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缓缓转向。
撤退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当魏军开始拔营后撤的消息传到略阳城时,汉军将士群情激昂!
“大将军!司马昭要跑!”
“追吧!绝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
“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诸将纷纷请战,要求趁势掩杀,扩大战果。
姜维站在城头,望着远处魏军营地点燃的缕缕烟柱,眼神锐利如鹰。他何尝不想追?但他更清楚,己方兵力仍处劣势,且经过长期守城苦战,士卒疲惫。“震天雷”也已告罄,盲目追击,若司马昭设有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各军,严守城池,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城追击!”姜维压下心中的冲动,冷静下令。
但他也并非毫无作为。他立刻派出所有能动用的轻骑兵,由熟悉地形的将领如句安、傅佥率领,远远缀着魏军后队。
“不必与之硬拼!”姜维吩咐道,“多设疑兵,广布旗帜,虚张声势,惊扰其军心即可!若遇小股掉队敌军,或运输车队,则可相机歼之!”
同时,他派出快马,向正在陇西郡活动的王训传递消息,告知司马昭主力已退,钟会率精骑前来,令其务必谨慎,可依托羌地,与敌周旋,保全实力为上。
接下来的几天,魏军的撤退变成了一场缓慢而痛苦的折磨。
州泰的断后部队固然精锐,但面对汉军骑兵无休无止的骚扰袭扰,精神时刻紧绷。那些被派去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魏军小队,更是经常遭到复仇心切的羌人部落和本地百姓的伏击,死伤惨重。
沿途村庄浓烟滚滚,田地荒芜,一片凄惨景象。司马昭的这道命令,固然削弱了蜀汉可能获得的后勤补给,但也彻底寒了陇右本已动摇的人心,将更多的百姓推向了季汉一方。
当司马昭的中军大旗最终消失在北方的山峦之后,标志着这场持续数月、惨烈无比的略阳攻防战,以魏军的战略性撤退而告终。
消息传回略阳、传回南郑、传回成都,季汉上下,再次陷入了欢腾的海洋!
这不是击退一次进攻,而是迫使强大的魏国主力,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承认了失败,主动退却!
姜维和王平站在略阳城头,望着终于清朗的天空和远方不再有敌军旗帜的地平线,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历经血火淬炼后的坚定。
“我们…守住了。”王平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止是守住。”姜维的目光投向更广阔的陇右大地,“陛下为我们争取来的这片基业…我们,站稳了。”
而在南郑行宫,接到正式战报的刘禅,并没有像群臣那样狂喜。他只是轻轻抚摸着案上那枚从略阳送来的、已经失效的“震天雷”外壳,默然良久。
“司马昭…退了。”他低声自语,“但下一次再来时,必然会更强大,更谨慎。”
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陈仓、雍郿之地,开始推行“广修陂塘、积谷练兵”的宿命之敌——邓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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